第8章

烟是廉价的“大前门”,辛辣的烟气混着煤油味,在这四十平米的空间里,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

界线的一边,是他,靠着窗。

另一边,是她,和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林姝的视线,从他夹着烟、骨节分明的手,缓缓落回到那碗面上。

两只荷包蛋,煎得恰到好处,蛋白边缘带着一圈焦香的金黄,蛋黄是半凝固的,卧在白色的面条上。

汤是清的,只飘着几点油花,却将那股最原始的麦香和蛋香,毫不讲理地送进她的鼻腔。

胃,被这股香气精准地击中,瞬间缴械投降。

这不是善意。

林姝很清楚。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后,他扔过来的,一份不带任何温度的筹码。

一份用她的能力,换来的、最基本的生存物资。

她那三首诗的译稿,是她的投名状。

这碗面,是他的回帖。

他看懂了,也接了。

林姝缓缓拉开椅子,坐下。

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拿起桌上的筷子。

竹筷的末端已经被磨得有些发白,上面还残留着水洗过的、淡淡的生涩。

她夹起一根面条,送进嘴里。

面条很筋道,带着一点碱水的味道,不怎么好吃,却足够实在。

汤很烫,一路从食道滑进胃里,瞬间熨平了所有因饥饿而起的褶皱。

她吃得很慢,很安静。

没有狼吞虎咽,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她的尊严。

陆津言没有回头,但他的耳朵,却捕捉着屋里的一切声响。

没有声音。

没有她低声的啜泣,没有她受宠若惊的感谢,甚至没有筷子碰到碗壁的、预想中的清脆声响。

只有一种令人心头发闷的的安静。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劣质的烟草灼烧着他的喉咙,那股熟悉的刺痛,却压不住心底那股更陌生的、焦躁的情绪。

他缓缓转过身。

她就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雪地里的青松。

昏黄的灯光给她镀上一层柔和的、不真实的轮廓,但她低垂的眉眼间,却是一片化不开的冷静。

她不像在吃饭。

像在审阅一份文件。

那碗他笨手笨脚煮出来的、甚至忘了放盐的面,在她手里,成了一件需要被评估、被分析的物品。

陆津言的眉头,死死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平生第一次,对一个女人,生出一种无从下手的挫败感。

他掐灭了烟,将烟蒂精准地扔进墙角的垃圾篓里。

然后,他迈开步子,走到桌边,在她对面坐下。

“砰。”

他将一个搪瓷缸子重重地放在桌上,里面是刚烧开的热水,还冒着滚滚的白汽。

林姝夹面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抬起眼。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平视着对方。

他的眼睛,幽深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有审视,有困惑,还有一丝……被他自己死死压抑住的、不合时宜的狼狈。

“没盐。”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声音又干又硬。

这不是解释,是通知,更像是一种……恼羞成怒。

林姝看着他。

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他放在桌面上、无意识的拳头。

这个男人,不擅长表达,更不擅长示弱。

煮一碗忘了放盐的面,对他而言,大概和打输了一场仗一样,是种耻辱。

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在她唇角一闪而过。

快得像错觉。

她低下头,继续吃面。

然后,她夹起一只荷包蛋,用筷子轻轻戳破。

金黄色的、滚烫的蛋液,缓缓流了出来,瞬间将一小片清汤染成了浓郁的颜色。

她将面条在蛋液里滚了一圈,再送进嘴里。

“够了。”

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咸淡,正好。”

陆津言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认真地盯着她,想从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言不由衷。

但是没有。

她吃得那样坦然,那样理所当然。仿佛这碗面,天生就该是这个味道。

她不是在安慰他。

她是在用一种更不动声色的方式,接下了他那份带着棱角的、笨拙的回应,并且,抹平了上面的所有毛刺。

她给了他一个台阶。

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找的台阶。

陆津言的喉结,狠狠地滚动了一下。

他端起面前的搪瓷缸子,也不管烫不烫,猛地灌了一大口开水。

水汽,模糊了他的视线。

也掩盖了他眼底,那一闪而逝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灼热。

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

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林姝放下筷子,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在这间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的屋子里,这声响,像一个休止符。

她站起身,端起那个豁口大碗,走向门口。

“水房在楼下。”陆津言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依旧是硬邦邦的。

林姝的脚步顿住。

她转过身,看着他。

“我知道。”她说,“张嫂的碗,明天得还回去。”

说完,她没再看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没有关。

楼道里昏暗的灯光,和远处传来的、隐约的吵嚷声,一并涌了进来。

陆津言坐在原地,没有动。

他看着那个空了的、被她喝得干干净净的碗底,又看了看桌上那份被她重新压在杂志下面的、字迹清隽的译稿。

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极淡的、雪后松针一样的冷香。

和一股……荷包蛋的味道。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味,就这么突兀地、却又无比和谐地,交织在了一起。

就像她这个人。

陆津言靠在冰冷的椅背上,二十六年来,第一次,觉得这间属于他的、四十平米的单身宿舍,似乎有了一点……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