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水房在走廊尽头,是一个半开放的水泥棚子,顶上挂着一盏昏暗的、爬满了飞蛾尸体的15瓦灯泡。

冷风从没有玻璃的窗洞里灌进来,带着一股公共水池特有的、混合着劣质肥皂的潮湿气味。

林姝拧开冰冷的水龙头。

“哗——”

刺骨的凉水冲刷着豁口大碗,也冲刷着她温热的掌心。

那点因一碗热汤面而升起的、微不足道的暖意,被这股寒气迅速驱散。

她洗得很仔细。

指腹一寸寸地,擦过碗壁上看不见的油腻,将那半块咸菜疙瘩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也冲刷干净。

张嫂的试探,陆津言的回应。

一碗粥,一碗面。

都是这个时代,最赤裸的生存法则。

她懂。

身后传来其他军嫂低低的说笑声和盆桶碰撞的声响,她们的视线扎在她单薄的背影上。林姝没有回头。

她只是个“麻烦”,一个初来乍到的、需要被同情和审视的“弱者”。

很好。

她关上水龙头,最后一滴水砸在水泥池里,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她转身,穿过那些或好奇或轻蔑的目光,脚步平稳。

屋里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她推开门。

陆津言没有坐在桌边。

他站着,在那张铺着军绿色被褥的铁架子床前,一动不动。

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他只是弯下腰,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将那床叠成豆腐块的军被,猛地拽了下来,扔在床尾。

然后,是枕头,床单。

一套完整的、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卧具,被他毫不留情地剥离,堆成一团。

最后,他直起身,从墙角的铁丝上,取下一床备用的、带着浓重樟脑丸气味的旧棉被,扔在了光秃秃的床板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看向她。

屋里没有第三个人。

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像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睡床。”

三个字。

不是商量,是通知。

林姝的目光,掠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掠过他手里那床属于他的、被他攥得死紧的被子,

最后,落在那张只剩下一层薄薄旧棉被的铁架床上。

床很小。

勉强能容纳一个人翻身。

她没说话。

只是走到桌边,将洗干净的豁口大碗轻轻放回原处。

然后,她拉开椅子,坐下,拿起那本压在译稿下的旧杂志,翻开。

无声的拒绝。

陆津言的胸口,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他想不明白。

他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他一个舰队团长,

把唯一的床让给一个女人,甚至准备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睡一夜。

她为什么不接受?

她还想要什么?

他二十六年的人生里,所有的事情都有逻辑可循。

开炮需要计算弹道,航行需要看懂海图,打仗需要分析敌我。

可他看不懂她。

她没有参照,他引以为傲的所有经验和直觉,在这里,全部失效。

“你什么意思?”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的怒火而显得有些喑哑。

林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的视线,依旧落在那本印着过时画报的杂志上,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我怀孕了。”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在他脑子里轰然炸开。

是的。

他几乎忘了这个最根本的事实。

他只看到了她的强大,她的冷静,她那颗极聪明的头脑。

却忘了,她的身体里,还装着一个孩子。

他的孩子。

一个孕妇,睡在只有一层薄被的铁架床上?

他不敢想那个后果。

陆津言的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烦躁地在原地踱了两步,最后,视线落在那两把掉漆的木椅子上。

他走过去,将两把椅子并在一起。

很窄,很短。

他一米八几的个子,根本躺不下。

林姝终于放下杂志,抬起头。

她看着他笨拙地、固执地,试图为自己寻找一个合理的栖身之所。

“陆团长。”她开口。

陆津言的动作一顿。

“部队,应该有行军床。”林姝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

“去后勤借一张,或者,明天我去买一张。你睡地上,或者睡椅子,明天都起不来。”

她不是在关心他。

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最优解决方案。

陆津言彻底愣住了。

他手里还拎着那床属于他的被子,就那么站在两把并在一起的木椅子前,进退两难。

她把他所有可能的、带着那么一点自我牺牲意味的安排,都堵死了。

并且,再一次,不动声色地,将选择权,推回到了他自己手上。

他可以去借,也可以拒绝。

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再用这种粗暴的、居高临下的“施舍”,来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

许久,陆津言将那床被子重重地扔回床尾。

他没看她,径直走到门口,拉开门,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冰冷的夜色里。

他去了后勤。

屋里,重归死寂。

冷风从没有关严的门缝里溜进来,带着走廊尽头水房的寒气,无声地舔舐着水泥地面。

林姝站在原地,没有动。

那本翻开的旧杂志,还停留在印着拖拉机广告的一页。上面的红色标语,在昏黄的灯光下。

脚步声,由远及近。

沉重,规律。

陆津言回来了。

他没看她。手里多了一张折叠起来的、军绿色的行军床。

床腿的金属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被磨损过的光泽。

“哐当。”

他将行军床重重地扔在地上,那声音在空屋子里,砸出一片回响。

他蹲下身,解开绑带。

“哗啦——”厚实的帆布在他手里展开。

金属支架一条条被撑开、卡死,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利落,精准,不带一丝多余的动作。他不像在搭床,像在组装一件武器。

屋子本就狭小。

一张铁床,一张行军床,几乎占满了所有空地,中间只留下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过道。

楚河汉界,分明。

他做完这一切,直起身,脱下那件笔挺的军装外套,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衣。

衬衣的料子很硬,被汗水浸湿又风干后,紧紧贴在他宽阔的背脊上,勾勒出山峦般起伏的肌肉线条。

林姝站起身,拿起自己的旧帆布包。

她从里面拿出一条洗得发白的毛巾和一把旧牙刷,转身,向门外走去。

从头到尾,她没有看他一眼。

当她再次回到屋里时,陆津言已经将那床带着樟脑丸气味的旧棉被,铺在了行过军床上。

他自己则躺了上去,只盖着一件军大衣,背对着她。

林姝走到铁架床边。

她没有立刻躺下,只是站在那里,适应着屋里骤然变化的格局。

他的存在感,太强了。

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属于雄性的压迫感,

将这四十平米的空间,挤压得只剩下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默。

“啪。”

灯,熄了。

是他伸手关的。

黑暗,将一切都吞没,又将一切都放大。

呼吸声。

他的,她的。

一个沉稳有力,一个因为怀孕而略显轻浅。

在这寂静里,清晰异常。

林姝缓缓躺下。

冰冷的铁架,透过薄薄的床板,将寒气丝丝缕缕地渗进她的后背。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将手轻轻地覆在小腹上。

隔着那道狭窄的过道,行军床上传来一声布料摩擦的声响。

是他翻了个身,面朝向她这边。

林姝的身体,瞬间绷紧。

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一束滚烫的、带着探究的视线,牢牢地锁定了她。

他在审视她。

林姝没有动。

她只是放缓了呼吸,让自己的心跳,一点一点,恢复平稳。

她知道,这场无声的较量,从他带着那碗面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而今晚,只是一个中场。

时间,在黑暗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林姝以为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他低沉的、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突兀地响起。

“那笔奖金,”他说,“元师长批了。三千块。”

林姝的睫毛,在黑暗里,轻轻颤动了一下。

“明天,”他的声音顿了顿,像在斟酌,又像在下达一个艰难的决定,“会有人送过来。”

说完,他便再无声息。

仿佛刚才那句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林姝没有回答“好”,也没有说“谢谢”。

她只是在黑暗中,缓缓地,无声地,勾起了唇角。

她知道,这一局,她赢了。

而他,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