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沉甸甸地压在清北大学哥特式建筑的尖顶之上。初冬的寒风卷起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中央广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沉寂,并非周末的宁静,而是一种被无形重压碾碎所有喧嚣后的死寂。往日穿梭不息的学生身影稀疏了许多,偶尔匆匆走过的几个,也都低着头,步履匆匆,眼神躲闪,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巨兽。
校门口,那场曾经轰动全校的“开学典礼”留下的痕迹早已被精心抹去。破碎的大理石地砖被连夜更换,喷泉池底沾染的血迹被高压水枪冲刷得不见踪影,连空气中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也被凛冽的寒风吹散。然而,某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东西,却如同无形的瘴气,渗透进了这座百年学府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片树叶。
一辆通体漆黑、线条流畅如同暗夜幽灵的劳斯莱斯幻影,无声地滑过被刻意清空的校园主干道。车身光洁如镜,倒映着两旁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和铅灰色的天空,散发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光泽。前后各有四辆同样漆黑的路虎揽胜护卫,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将中间的幻影拱卫得密不透风。车队所过之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零星路过的学生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刹住脚步,迅速退到路旁的行道树下,低下头,屏住呼吸,直到那散发着无形威压的车队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才敢小心翼翼地重新迈步,脚步却变得更加匆忙慌乱。
车队最终停在那栋被改造得焕然一新的校长别墅前。别墅外墙被重新粉刷成一种极其柔和的香槟金色,在灰暗的天色下散发着温润而矜贵的光泽。门前原本的花园被彻底翻新,移植了即使在寒冬也保持着墨绿底色的名贵松柏,修剪成优雅的几何形状。中央是一座新落成的、由整块汉白玉雕刻而成的喷泉,水流无声地从抽象的莲花造型中汩汩涌出,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起细微的白雾。
车门由穿着深灰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侍者无声拉开。一只包裹在顶级黑色小羊皮中的纤细玉足踏出,踩在早已铺就的、厚实柔软的猩红色波斯地毯上。鞋尖镶嵌的鸽血红宝石折射出一点幽暗而冰冷的光芒。
萧明玥微微俯身,从温暖如春的车厢内走出。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尽简约流畅的羊绒长裙,颜色是近乎于墨的深黑,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领口和袖口处用同色系的暗纹丝线绣着繁复而低调的藤蔓花纹。一件同色系的貂裘大衣随意地披在肩上,更衬得她脖颈修长,肌肤胜雪。寒风撩起她几缕散落在颊边的乌黑发丝,拂过那张倾国倾城却毫无表情的脸庞。
她没有立刻走向别墅大门,而是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别墅侧面那片巨大的空地——那里曾是文学院的红砖小楼所在。如今,小楼早已被夷为平地,连地基都被彻底清理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已经初具雏形的、规模宏大的建筑工地。巨大的钢结构骨架如同巨兽的肋骨般拔地而起,在灰暗的天空下勾勒出未来歌剧院那庞大而充满力量感的轮廓。打桩机早已停止轰鸣,工地上异常安静,只有少数几个穿着统一制服、动作一丝不苟的工人在进行着基础的测量和加固工作。整个工地被高大的、印着萧氏财团徽章的深蓝色挡板严密围住,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一种冰冷而高效的秩序感取代了原本校园应有的学术氛围。
“大小姐。”早已等候在别墅门廊下的管家林峰快步上前,在距离萧明玥三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下,身体深深躬下,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地面。他肩头的伤似乎已无大碍,动作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利落,只是脸色在寒风中显得有些苍白,眼神深处沉淀着一种经历过风暴后的、更加内敛的锐利与凝重。
随着他的动作,别墅门前早已列队等候的二十余名穿着统一深灰色制服的女仆、园丁、安保人员,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齐刷刷地、整齐划一地屈膝跪地!膝盖撞击在铺着厚地毯的门廊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噗通”声!所有人头颅低垂,视线死死钉在自己面前的地毯花纹上,不敢有丝毫偏移。整个门廊区域瞬间被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静默与臣服所笼罩。只有寒风穿过门廊立柱时发出的细微呜咽。
萧明玥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跪倒一片的人群上停留一秒。她径直迈步,踩着脚下柔软得如同云朵的猩红地毯,走向那扇缓缓向内滑开的、厚重的、镶嵌着黄铜饰边的橡木大门。门内,温暖如春的气息混合着高级熏香(一种清冽的白松香混合着雪后冷梅的气息)扑面而来。
别墅内部,奢华依旧,却似乎比之前更添了几分冰冷的秩序感。价值连城的古董家具摆放得如同博物馆展品般精确,每一寸空间都纤尘不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冬日庭院景观。然而,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紧绷感,仿佛无形的弦被拉到了极致。
萧明玥脱下貂裘大衣,由紧随其后的贴身女仆无声接过。她缓步走向客厅中央那张宽大的、铺着厚厚白色安哥拉羊毛毯的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上,早已摆放好一盏冒着袅袅热气的骨瓷茶杯,里面是温度恰好的顶级锡兰红茶,旁边配着一碟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马卡龙。
她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繁忙却寂静无声的歌剧院工地。冰冷的玻璃映出她绝美的侧影,深黑的裙装如同融入窗外的暮色。
“进度。”她淡淡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清晰无比。
林峰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声音平稳而恭敬:“回大小姐,主体钢结构已完成百分之七十。内部声学设计和舞台机械的基础预埋件同步进行。意大利订购的卡拉拉大理石基座和舞台木地板已抵达津港,正在清关。预计下月初开始内部精装。按照您的最高要求,所有工期节点都提前了百分之十五。”他汇报得一丝不苟,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萧明玥微微颔首,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极其轻微地划过:“告诉施工方,新年之前,我要在这里听到第一场完整的《图兰朵》彩排。”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新年,距离现在不足两个月。这意味着工期将再次被极限压缩。
“是。”林峰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应下。他知道,这并非商量,而是命令。大小姐的命令,从来只有执行,没有质疑。
她终于转身,走向沙发。姿态慵懒地靠进柔软的靠垫中,修长的双腿优雅地交叠。女仆立刻无声上前,跪伏在柔软的地毯上,动作轻柔而精准地为她褪去那双价值不菲的高跟鞋,换上一双同样柔软舒适的羊绒室内拖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萧明玥端起那杯红茶,纤细的指尖捏着薄如蝉翼的骨瓷杯耳,送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精致的眉眼,却无法融化那眼底深处的冰寒。
“莫小北呢?”她放下茶杯,目光并未看向任何人,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林峰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回大小姐,莫助理遵照您的吩咐,一直在文学院旁听课程,同时协助处理一些您交代的、关于校内艺术社团与未来歌剧院对接的文书工作。她……很安静。”他斟酌着用词,最后选择了“安静”这个中性词。自从上次地下酒窖的爆炸事件后,莫小北就像一只被彻底吓破了胆的兔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眼神里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惊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空洞。她小心翼翼地扮演着“助理”的角色,几乎成了萧明玥身边一个无声的影子。
“安静?”萧明玥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如同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细缝,“让她过来。带上她这周整理的……所有‘对接’材料。”她特意在“对接”二字上加了微不可查的重音。
林峰心领神会:“是。”他立刻转身,对着门口侍立的一名黑衣保镖做了个极其轻微的手势。保镖无声点头,迅速退了出去。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壁炉里松木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萧明玥指尖偶尔划过骨瓷杯沿的、几不可闻的轻响。她靠在沙发里,闭目养神,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姿态慵懒闲适得如同午后小憩的猫。然而,整个空间却因她的存在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侍立在角落的女仆们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看似平静的假象。
不到五分钟。客厅厚重的橡木门被无声推开。莫小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香奈儿粗花呢套装,是萧明玥让人送去的“工作服”之一,颜色是低调的米白,衬得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添几分脆弱感。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张清秀却毫无血色的脸。她的脚步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到近乎卑微的姿态,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薄冰之上。双手紧紧抱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踏入客厅的瞬间,她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过沙发上闭目养神的萧明玥,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受惊的蝶翼。她走到距离沙发约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深深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大……大小姐。”
萧明玥缓缓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杏眼如同两泓寒潭,平静无波地落在莫小北身上。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审视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从苍白的脸色,到紧抿的嘴唇,再到那低垂的眼帘下无法掩饰的惊惶。
时间仿佛被拉长。客厅里只剩下壁炉火焰的跳动和莫小北越来越急促、却拼命压抑着的呼吸声。无形的压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彻底淹没、碾碎。她抱着文件袋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陷入坚韧的牛皮纸中。
“材料。”萧明玥终于开口,声音清冽,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冰锥般刺入莫小北紧绷的神经。
莫小北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身体猛地一颤!她慌忙上前一步,动作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笨拙,双手捧着那个厚重的文件袋,想要递过去,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僵在原地,进退维谷。
一只涂着淡金色蔻丹的纤手随意地伸了过来。是萧明玥。她甚至没有完全坐直身体,只是慵懒地抬了抬手腕。指尖轻轻搭在文件袋的边缘。
莫小北如同被烫到般,立刻松开了手。文件袋落入萧明玥手中。
萧明玥并未立刻打开。她只是用两根手指随意地捏着文件袋的一角,仿佛那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杂物。目光却依旧锁定在莫小北低垂的脸上。
“听说,”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慵懒,如同午后闲聊,“文学院新来的那位客座教授……叫什么来着?哦,陈教授。他的西方戏剧史导论课,讲得……很有意思?”她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
莫小北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褪尽!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惊恐!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陈教授!那个被无声开除的前副院长!他怎么会……他怎么可能还在学校?!还成了客座教授?!她明明……明明亲眼看到他被保安“请”走时那绝望而愤怒的眼神!难道……难道他……他回来了?!是为了……为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跳出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双腿却如同灌满了铅,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承受着那如同实质般的、冰冷刺骨的审视目光!
萧明玥将莫小北瞬间的剧变尽收眼底。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一丝了然与冰冷的玩味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滑过。她不再追问,仿佛刚才的问题真的只是随口一提。指尖微微用力,那个厚重的文件袋如同失去支撑般,从她指间滑落,“啪嗒”一声轻响,掉落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溅起几不可见的微尘。
“拿下去吧。”她重新靠回沙发,再次闭上了眼睛,声音带着一丝淡淡的倦意,“乏了。”
莫小北如同被赦免的死囚,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弯下腰,几乎是扑过去捡起那个文件袋,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不敢再看沙发上的身影,深深地、几乎是九十度地鞠了一躬,然后踉跄着、如同逃离地狱般,用最快的速度倒退着离开了客厅。橡木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她那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消失在走廊深处的背影。
客厅里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壁炉的火光跳跃着,在萧明玥闭目养神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似乎真的睡着了,呼吸均匀而绵长。
林峰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依旧侍立在沙发侧后方半步的位置,目光低垂,如同凝固的雕像。只有他那双掩在阴影下的眼睛深处,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他清楚地看到了莫小北瞬间的失态,也捕捉到了大小姐那看似随意一问背后蕴含的冰冷杀机。陈教授……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恐怕才刚刚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萧明玥依旧闭着眼,红唇轻启,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林峰的耳中:“‘图书馆’那边……那个叫陈默的小子,最近在忙什么?”
林峰立刻躬身,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回大小姐,陈默除了完成图书馆的日常排班工作,其余时间几乎都泡在计算机中心的加密机房。他……似乎在尝试逆向分析上次从颂猜潜航器上拆下来的那个核心干扰器的底层数据碎片。另外,”他顿了顿,补充道,“他申请调阅了近十年所有与东南亚地区相关的、非公开的金融异常波动数据档案,权限级别很高,用的是您之前特批给他的临时密钥。”
萧明玥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并未睁开眼,只是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逆向分析干扰器?调阅东南亚金融数据?这个故人之子……嗅觉倒是敏锐得很。看来,寒室那场血腥洗礼,不仅没有吓破他的胆,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那份属于他父亲的、如同猎犬般的执着与狠劲?有点意思。
“盯着他。”她淡淡吩咐,“他挖出来的任何东西……第一时间报给我。”
“是。”林峰沉声应道。
就在这时,客厅角落一个极其隐蔽的内线通讯器发出极其轻微的蜂鸣声。林峰快步走过去,拿起听筒,低声交谈了几句。片刻后,他放下听筒,快步走回沙发旁,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大小姐,校长和几位校董在门外求见。说是有……重要情况需要向您当面汇报。”
萧明玥缓缓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慵懒褪去,只剩下冰雪般的清明与一丝……意料之中的冷冽。她并未起身,只是随意地抬了抬下巴。
林峰会意,立刻转身走向门口。
橡木门再次无声滑开。以秃顶的校长为首,身后跟着三位同样面色凝重、甚至带着几分惶恐不安的校董,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们甚至不敢抬头直视沙发上的身影,在距离沙发还有七八步远的地方就齐齐停下脚步,如同排练好一般,深深地弯下腰去。
“萧……萧同学,”校长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和敬畏,“打扰您休息了。但……但此事关系重大,我们……我们实在不敢擅专……”
“说。”萧明玥的声音从沙发上传来,清冷无波,如同冰珠落玉盘。
校长身体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是……是关于……莫小北助理……和……和那位新来的陈教授……”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积聚勇气:“我们……我们接到匿名举报……还有……一些照片证据……显示……莫助理近期……多次在深夜……秘密前往陈教授在校外租住的公寓……而且……停留时间……很长……”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仿佛说出这些话本身就需要耗费巨大的勇气。
另外三位校董也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仿佛连壁炉的火焰都停止了跳动。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萧明玥依旧靠在沙发里,姿态未变。她甚至没有看校长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涂着淡金色蔻丹的指尖上,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年般漫长。
终于,她缓缓抬起眼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扫过面前几个如同鹌鹑般瑟瑟发抖的男人,红唇轻启,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穿透力:
“所以呢?”她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今天的天气,“你们……打算怎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