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霜,洒在长安城的青石板路上,泛着清冷的光。宁缺站在旧书楼窗前,指尖划过微凉的石台,留下浅浅的水痕。秋风掠过雁鸣湖,带来潮湿的水汽和残荷的枯香,他深吸一口气,肺腑间却像堵着块浸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坠着。
这是桑桑离开后的第三个中秋。
院里的桂花树开得正盛,碎金般的花瓣落了他满肩,甜腻的香气竟让他有些头晕——从前桑桑总爱用这桂花酿蜜,说甜味能压住他眉间的戾气。此刻甜香愈浓,他心口却愈空得发慌。远处传来孩童提灯笑闹的声音,灯笼的暖光在巷弄间明明灭灭,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举着灯笼等他回家的小丫头。
“夫子说月亮上有广寒宫,”他对着空荡荡的庭院喃喃,声音轻得被风吹散,“你若在那,可会觉得冷?”
忽然有脚步声踏碎月光。莫山山披着月白斗篷站在门外,发梢沾着夜露,怀里抱着还冒热气的食盒:“书院弟子都在前殿寻你过节,原来躲在这里自作酸儒。”她语气轻快,眼底却藏着小心——这些年来,书院上下谁都不敢轻易在宁缺面前提起“中秋”二字。
食盒里是酥皮月饼,烤焦的边角透出笨拙。宁缺咬了一口,红糖馅烫得舌尖发麻,混着核桃碎的粗粝感,竟像极了桑桑第一次学做月饼时的味道。他喉结滚动了几下,甜味哽在喉间,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她走后,我才尝出糖里有苦。”他忽然说。
莫山山沉默地斟酒,酒液入杯时泛起琥珀光晕。二人对坐无话,只听秋风卷着落叶刮过屋檐,像谁用指甲轻叩窗棂。宁缺摩挲着酒杯边缘,忽然觉得这世间最锋利的元十三箭,也穿不透生死与光阴。
夜渐深时下起细雨,雨丝在青石砖上敲出细碎声响。宁缺醉眼朦胧间,看见雨幕中似有个撑黑伞的瘦小身影,他猛地起身推窗,冷雨混着桂花扑了满脸。
“冷。”他无意识吐出个字。
当年桑桑总爱把冰凉的脚塞进他怀里,小人儿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如今他怀里空着,反倒觉得冷了。酒气混着雨雾漫上来,他眼底泛起血丝,忽然对着空巷嘶吼:“你说过要给我做一辈子月饼的!”
回声撞在城墙折返,化作万千雨滴坠落。莫山山的手轻轻落在他颤抖的肩背,温暖透过衣料,却暖不透胸腔里那片冻土。
雨停时月已西斜,清辉照见桌上摊开的旧书稿——那是桑桑默写过的鸡汤帖,纸边被摩挲得发毛。宁缺指尖划过墨迹,忽然想起某个中秋夜,小侍女趴在灯下练字,鼻尖沾着墨渍嘟囔:“写字比绣花难多啦。”
当时他只笑她笨,如今才懂,那歪扭笔画里藏着她未曾说出口的眷恋。
晨光微熹时,第一缕光刺破云层。宁缺抱起那坛埋了十年的桂花酿走向雁鸣湖,酒坛沉入水时泛起圈圈涟漪,惊起几只早醒的水鸟。
“以前总嫌你酿的酒太淡,”他对着荡漾的湖面轻笑,“现在才明白,淡酒才最熬人。”
风中传来遥远的钟声,惊散湖面破碎的月光。他转身踩着一地湿桂走向晨雾,身影渐渐融进光亮里,唯有留在青石上的水痕证明,某个思念成疾的人曾在此处与回忆短兵相接。
——人间团圆夜,终究有人要独尝这枚叫做思念的月饼,馅料是甜裹着苦,暖藏着寒,一如这些年所有望不到头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