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缺在晨雾中走出很远,直到雁鸣湖变成身后的一抹青灰色剪影。空气里桂花的甜香渐渐被市井的烟火气取代——炸油条的焦香、豆浆的醇厚、刚出笼的肉包子的蒸汽,这些活生生的味道涌上来,反而让他那颗冻僵的心稍微活泛了些。
他停在曾与桑桑常来的早摊前。老板娘熟稔地招呼:“十三先生老规矩?两份豆浆三根油条?”话出口才察觉失言,讪讪地搓着围裙。宁缺却自然地坐下:“一份就好,油条要焦些。”
豆浆碗烫着手心,他想起桑桑总要先吹凉了才推给他,自己小口咬着油条尖,嘴角沾着油光说:“少爷吃慢些,又没人抢。”如今他独自咀嚼,油炸物的焦脆声在齿间放大,竟震得耳膜发麻。
“宁师兄?”少年清亮的声音打断回忆。陈皮皮抱着新鲜出炉的糕点站在摊前,鼻尖冻得发红,“山山师姐说您在这...我娘刚做的枣泥酥,非要您尝尝。”
油纸包摊开,点心还烫着,红枣的甜香混着酥油气息扑面而来。宁缺拈起一块,热意顺着指尖蔓延,忽然问:“你娘可还教人做月饼?”
陈皮皮眼眶倏地红了:“娘说...说桑桑姐当年学的方子,还收在灶神龛下。”
宁家的厨房积了薄灰。宁缺掀开灶神龛的布帘,果然摸到泛黄的纸笺。桑桑幼拙的字迹旁还画着小人——个叉腰指挥的火柴人,还有个蹲着看火炉的丸子头小姑娘。他指尖抚过墨痕,忽然低笑:“画得这样丑,也敢藏在这里。”
面粉扬起的白雾里,他依着步骤和面调馅。糖浆倒多了粘手,猪油放少了起酥不足,蛋黄烤得略焦。最后磕月饼模子时太过用力,核桃馅撒了满桌,碎壳扎进指缝渗出血珠。
他盯着那点猩红怔忪。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黄昏,桑桑举着流血的手指给他看,眼泪包在眼眶里打转。他一边骂她笨一边撕衣角包扎,小丫头却破涕为笑:“少爷包扎得比书院医师还好哩。”
而今血珠滚落在面团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他继续沉默地揉面,任那点红融进深色的馅料里。原来思念从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这些细碎琐屑的折磨,像桂花香无孔不入,像面粉灰沾满衣襟,像指间一根拔不出的细刺。
月饼出炉时暮色已沉。宁缺端着焦黑的成品走到院中石桌,却见李慢慢正在布菜。温好的黄酒氤氲着热气,一碟蒸鱼一盆暖羹,都是当年桑桑常做的菜式。
“大师兄何时学了厨艺?” “三师妹教的。”李慢慢斟酒,“她说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
酒液入喉辛辣,宁缺被呛得咳嗽。李慢慢轻拍他背脊,忽然道:“那年中秋你带她来书院,她躲在厨房偷学做月饼,被余帘逮个正着。” 宁缺抬眼。 “余帘问她为何偷师,她说...”李慢慢声音温和,“说少爷总嫌买的月饼太甜,要学个不太甜的方子。”
晚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宁缺捏着酒杯的指节发白,许久才哑声道:“我从未说过嫌甜。” “是了。”李慢慢微笑,“那丫头总是这样,把你随口一句话都当作圣旨。”
夜昙在墙角悄然绽放,洁白花瓣裹着冷香。宁缺忽然想起某个中秋夜,桑桑蹲在花丛前嘀咕:“听说夜昙花开时许愿最灵。”他当时笑她迷信,此刻却对着昙花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