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愿她所在之处,皆有暖光覆身,甜香绕指,再不必体会人间寒苦。

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莫山山提着灯笼站在月洞门下,暖光勾勒出她欲言又止的侧脸。宁缺回头看她,忽然将焦黑的月饼掰成两半,递过一半:“尝尝?比当年她做的还难吃。”

山山接过咬了一口,眉头蹙起又舒展:“糖放少了。” “是了。”宁缺仰头饮尽杯中酒,“我总忘了她嗜甜。”

月光漫过屋檐,将相依的影子拉得很长。世间思念千百种,有人借酒消愁,有人对月长叹,而宁缺选择咽下半生苦甜,在烟火人间里继续走下去。

就像桑桑留下的那坛酒,沉在湖底等着岁月将它酿成温柔的刀,一寸寸雕刻余生的年轮。

寅时的更鼓透过湿冷的雾气传来,宁缺从浅眠中惊醒。梦里还有桂花糖的甜香萦绕在舌尖,睁眼却只尝到秋夜渗入齿缝的涩意。窗外月色已淡,像被水浸过的宣纸,朦朦胧胧罩着空庭。

他起身点亮油灯,火石擦了三下才迸出星火——从前这些事都是桑桑来做,小丫头总能把火苗拨得又亮又稳,还会噘着嘴吹灭燎到指腹的火星子。

灯芯炸开一朵灯花,噼啪声惊破寂静。宁缺望着跳动的焰心,忽然想起桑桑说过“灯花爆喜事到”的俗谚。那时她总爱盯着灯花出神,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影。

而今喜事未曾到,故人早已散。

胃里突然泛起熟悉的绞痛。他摸索着走向厨房,却在门槛绊了个趔趄——地上散着白日里未收的月饼模子,核桃木的凹槽里还嵌着些暗红馅料,像凝固的血痂。

灶台冷得扎手。他舀水时碰倒盐罐,粗盐粒撒了满台,在烛光下亮晶晶的,像撒了一地寒星。就像某个雪夜,桑桑捧着热汤碗呵白气:“少爷看,盐粒好像雪花喔。”

如今雪花未至,盐粒却已凉透。

锅里的水久久不沸。他靠着灶台等待,目光掠过窗台晒着的药草——是桑桑去年采的紫苏,本该秋天前用完,如今枯成了灰褐色,一捻就碎成粉末从指间溜走,只剩辛辣的余味缠在指尖。

水沸时白汽蒙了满窗。他恍惚看见窗玻璃上映出个模糊的影子,丸子头,瘦肩膀,正踮脚够顶层的陶罐。伸手去碰时,却只摸到冰冷的窗棂。

“面要醒足三个时辰...”他无意识地喃喃,手指在空灶台上划拉,仿佛眼前真摆着发酵的面团。去年今日,桑桑就是在这个时辰爬起来和面,鼻尖沾着面粉抱怨:“月饼皮比符纸难画多啦。”

而今面盆空空荡荡,连粘在盆底的面痂都干裂卷边,一碰就簌簌落下。

晨光初现时,他端着蒸好的月饼坐在门槛上。饼皮裂开粗犷的口子,露出深色馅料,热气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咬一口,粗粝的核桃碎硌得牙酸,糖浆放少了,苦味从舌根漫上来。

忽然有脚步声踏碎晨露。李慢慢提着食盒转过竹篱,看见他时微微一顿:“师弟竟起得这般早。”

食盒里躺着圆满的月饼,酥皮油亮,嵌着饱满的果仁。宁缺却只盯着自己手里那个开裂的饼,忽然道:“她第一次做月饼,掰开时馅是生的。”

李慢慢沉默片刻,递来温好的黄酒。酒液入喉灼热,宁缺被呛得咳嗽,震落了沾在衣襟上的桂花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