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更新时间:2025-09-14 01:55:45

老人的嘴唇动了。那两片干裂的、几乎失去血色的薄膜摩擦着,发出一种声音,像枯叶被踩碎,像风穿过废墟上的钢筋。

“…………他们。”

护士没听清,或者说,听清了却无法理解。她俯下身。

这一次,声音稍微清晰了一点,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磨损殆尽的沙哑。

“……是我的……家人。”

那双干涸的眼睛,终于缓缓地、缓缓地转向那盒枯蛾。那里面,第一次,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随即湮灭,比窗外的雨滴落入黑暗更快。

白色的天花板在视野里融化,扭曲,重新凝聚成另一个屋顶,低矮,被煤油灯的烟雾熏得发黑。空气里是劣质烟草、草药和一种生命正在急速流逝时特有的、甜腻而可怕的气味。年轻的他,那时头发还乌黑浓密,跪在炕沿,手指死死抠着炕席粗糙的边缘,指甲劈裂了,渗出血丝,混着炕席上的碎屑。

父亲躺在炕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拉风箱,嘶哑,漫长,中间间隔着令人窒息的停顿。肺痨。那具曾经能扛起两麻袋粮食翻山越岭的身躯,如今只剩下一把硌人的骨头,包裹在松弛起皱的皮囊下。母亲在一旁无声地抹泪,肩膀剧烈地抖动,弟弟把脸埋在她后腰的衣服里。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一眨不眨,盯着父亲急剧起伏的胸口,仿佛只要这样盯着,就能把那口气钉在里面,就能阻止什么。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不敢抬手去擦。

父亲喉咙里最后一阵剧烈的、粘稠的响动。然后,一切声响戛然而止。

那片死寂,比之前的噪音可怕一万倍。

母亲发出一声被强行扼住的呜咽,猛地扑上去。弟弟爆发出尖锐的哭喊。

他却只是跪着。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父亲呼出的最后一口气,猛地抽离了。空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流,是奔泻,滚烫地冲刷过脸颊,在下巴汇集,滴落。一滴,两滴,落在炕沿上,落在自己死死抠着炕席的手背上。他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断断续续的嗬嗬声,像垂死的幼兽。

雨下得更大了,敲打着疗养院的窗玻璃,声音却奇异地变形,幻化成山风扑打老家纸窗的噗噗声。

场景猛地一换。

夏夜,闷热无风,蛙鸣聒噪。弟弟的笑语还在耳边:“哥,等卖了这筐药材,给咱娘扯块新布做衫子!”那笑容亮得晃眼,一口白牙。他们并排走在田埂上,弟弟比他矮半个头,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未来。

然后就是脚下一滑。他甚至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只听到一声短促的惊叫,旁边那个热烘烘的、充满生命力的身体就消失了。田埂下是雨季冲刷出的深沟,乱石嶙峋。

他连滚带爬地扑下去。弟弟躺在那里,姿势别扭,头歪在一个不自然的角度。眼睛还睁着,望着墨蓝色的、星斗满布的夜空,映着一点微光。那点微光在迅速黯淡。

“狗娃!狗娃!”他嘶吼着,徒劳地摇晃那副尚且温软的躯体,手指沾上温热粘稠的液体。他发疯似的想把弟弟背起来,却一次次滑倒。

没有人回应。蛙鸣依旧,衬得这沟底的死寂愈发狰狞。

他抱着弟弟逐渐冷去的身体,整张脸埋进那还带着汗味的衣襟里,身体剧烈地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再次失控,漫过眼眶,肆意横流,浸湿了弟弟的衣衫。那些泪,咸而苦涩,和他脸上的泥土、汗水、弟弟的血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