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更新时间:2025-09-14 01:55:45

然后是母亲。自父亲和弟弟走后,她的眼睛就像蒙上了一层翳,看他的眼神时常是空的,偶尔闪过一丝极快、极难捕捉的东西,不是怨,不是恨,是一种更深邃的、他当时无法理解的畏怯。她病倒了,身体像秋叶一样迅速枯萎。他守在床边,煎药,喂饭,擦拭,一夜夜不敢合眼。

母亲走的那晚,异常清醒。她枯瘦的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

“……柱儿……”她喊他的小名,声音气若游丝,“……远……远些……活……”

话没说完,手猛地一松。

他僵在原地。手腕上还残留着母亲冰冷的触感。“远些……活……”那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针,钉进他的脑髓里。为什么是远些?远离谁?远离什么?

他望着母亲彻底安详下去、甚至带着一丝解脱意味的面容,巨大的悲恸和一种冰寒的疑虑猛地攫住他。眼泪流出来,却不再是滚烫,带着一种迟滞的凉意。

再后来,是秀姑。他的妻。唯一一个他拼命抗拒、却又无法抗拒地靠近的温暖。成亲那天,她穿着红袄,低着头,颈子雪白。她带来的光亮,几乎让他相信诅咒已经过去。她怀了孩子,他们的孩子。他摸着她的肚子,感觉那微小的跳动,第一次觉得生命有了盼头。

然后是难产。稳婆满手是血,摇着头出来。他冲进去,看到她躺在血泊里,脸色白得像纸,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她看着他,眼神涣散,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嘴唇翕动。

他俯下身去听。

“…………好……冷……”

就这两个字。好冷。

他紧紧抱着她,把她冰冷的脚揣在自己怀里,徒劳地想焐热她。他的脸贴着她迅速失去温度的脸,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落在她毫无生气的眼皮上。可这一次,眼泪不再是丰沛的,它们流得异常艰难,像是被什么力量从极深的、即将干涸的井里硬拽出来,带着血丝般的涩痛。

孩子也没保住。那个已成形的男胎,静静地躺在一旁,浑身青紫。

他埋了秀姑和孩子。在那片坟地里,他跪了三天三夜。眼泪早就流不出来了,眼睛干涩得像两口枯井,只剩下灼烧般的痛楚。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嘶嚎。

为什么?

父亲、弟弟、母亲、秀姑、孩子……一张张面孔在眼前晃动,最后都定格在他们失去生命的瞬间。母亲临终前那句话惊雷般反复炸响:“……远些……活……”

一个冰冷、尖锐、足以摧毁一切逻辑和希望的念头,就在那片坟茔的死寂和眼泪干涸的剧痛中,破土而出,疯狂滋长,最终攫住了他全部的神智——

是他。

是他带来了死亡。是他身上附着一种无法摆脱的厄运。任何与他亲近、与他建立联结的人,都会被这厄运吞噬。爱他,或被他所爱,就等于签署了死亡的契约。

他不是克亲,他是诅咒本身。

巨大的战栗过后,是一种奇异的、彻底的平静。绝望到了极致,反而没了声响。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几座新坟,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他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东西,远远离开故土,一路向西,朝着荒凉偏僻之处走去。他拒绝所有善意的靠近,隔绝所有可能的联系。他找最苦最累的活计,住在最隔绝的地方,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把自己藏在无人可见的洞穴深处,舔舐那永不愈合的伤口——不是悲伤,悲伤早已流干,而是“真相”本身带来的巨大贯穿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