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暮春的京城郊外,残红已尽,绿荫成海。西山一带的峰峦被深浅不一的绿色染透,新发的嫩叶在日光下泛着鹅黄,经年的老松则沉淀出墨色的深沉,山岚流转其间,果真犹如一幅刚刚完成的水墨长卷。梨花早已落尽,枝头缀满嫩绿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筛下细碎的光斑,落在青石阶上,恍若碎金。远处山道上,两个消瘦的身影正沿着青石台阶缓缓而行,衣袂在春风中飘动,仿佛两个从尘世中走出的倦客。山风掠过林梢,带来远处寺院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浑厚悠远,敲得人心头空明。

这便是江西同乡孟龙潭与朱孝廉。科举放榜那日,他们二人再度名落孙山。十年寒窗,一朝成空。放榜处设在正阳门旁的贡院外,红墙高耸,墙下张贴着密密麻麻的黄纸榜单,榜单前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中举者被亲友簇拥着,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欢呼雀跃之声此起彼伏;落第者则或垂头丧气,或掩面而泣,在人群中艰难地挪动脚步,仿佛每一步都灌满了铅。

朱孝廉站在榜前,目光从榜首的状元名字开始,一字一句地向下扫,扫至榜尾,又不甘心地从榜尾扫回榜首,如此反复三遍。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直到确认榜单上没有“朱举”二字,终是轻叹一声,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却带着千斤重的失落,转身没入人群。孟龙潭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直却又透着疲惫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觉得所有语言都苍白无力,最终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同乡的肩膀,掌心传来的单薄触感,让他心中也泛起一阵酸涩。

二人回到租住的小院,院子不大,角落里种着几株月季,此刻花期已过,只剩下几片绿叶在风中摇曳。屋内陈设简单,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一张床榻。桌上还堆着厚厚的经义文章,一摞摞码得整整齐齐,砚台里的墨尚未干透,隐隐散发着松烟的气息,那是他们无数个日夜苦读的见证。朱孝廉默默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些精心誊写的文章,一卷卷展开,又一卷卷卷起,然后缓步走向灶台。灶膛里的火还未完全熄灭,残留着些许火星。他将手中的文章投进灶膛,火苗瞬间窜起,舔舐着纸张,发出“噼啪”的声响。火光明灭间,他清瘦的面容上看不出悲喜,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

“子谦兄,何必如此!”孟龙潭急忙上前,抢下最后几卷文章,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自古如此,何必自损心血?这些文章皆是你一字一句写就,纵使此次未能高中,日后未必没有机会啊!”

朱孝廉名举,字子谦,此刻望着灶中跳跃的火苗,火苗映在他的眼眸中,仿佛跳动的希望,又迅速熄灭。他轻声道:“十年心血,不过一炬。这些文字既不能济世,留之何益?”他的声音轻柔,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矜持,却掩不住深处的颓唐。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夜夜难眠,每当闭上眼,就看到老父在灯下检查他的课业,昏黄的灯光下,老父的头发已染上霜白,却依旧眼神专注;母亲则在灶间为他熬制补汤,袅袅的炊烟中,母亲的身影忙碌而温暖。而今一切成空,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江东父老,不知该如何面对父母那充满期盼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