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缚舌贵胄
颍川郡学的青石广场上,日头正毒,晒得地面蒸起一层扭曲的燥热。午后的讲经甫散,宽衣博带的学子们鱼贯而出,三五成群,语笑喧阗,那宽大的袖袍在风里拂动,像是无数振翅的倦鸟。
人潮边沿,却有一个少年刻意落了后。
邓艾低着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麻布鞋尖,一步一步,量着地上石板的缝隙,只想悄无声息地绕回那处最偏僻的西厢斋舍。可偏偏有人不愿放过。
几个锦衣华服的学子簇拥着一位身材微胖的少年,故意缓了步子,恰好堵在他前行的路上。那胖少年扭过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促狭笑意,扬声便喊:“哟,这不是咱们的邓大学士么?今日夫子夸你笔录最全,何不诵来听听,叫我等也沾沾才气?”
周遭的嬉笑声霎时一静,所有目光刀子般剜过来。
邓艾的脊背倏地僵直,头垂得更低,脖颈却梗着,透出一股执拗。他攥紧了袖中一叠墨迹未干的竹简,指节发白。
那胖少年见他不答,笑意更浓,嗓音拔高,带着刻意拉长的腔调:“怎地?不屑与我等言语?也是,阁下将来是要封侯拜相的人物,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攀谈的?只不过嘛……”他故意一顿,四周响起几声心领神会的窃笑,“…眼下还是先治好了那‘牧、牧、牧——’的毛病,再去做那青云大梦不迟!诸位说是也不是?”
“哈哈哈!王兄说的是!”
“牧牛儿,昨日田埂上的牛可曾喂饱了?”
恶意的哄笑浪潮一样拍打过来,几乎将他吞没。邓艾的脸颊猛地涨红,血涌上来,烧得耳根嗡嗡作响。他胸口剧烈起伏,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嘴唇开阖,急欲将那股堵在喉间的愤懑倾吐出去——
“尔…尔……”
可越是急切,那舌头便越是僵硬得如同磐石,死死抵着牙关,挣扎着,却只能挤出几个破碎扭曲的音节,引来更响亮的嘲弄。
那被称作“王兄”的胖少年得意洋洋,还要再说什么,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夹杂着学官几声急促威严的呵斥:“整肃!速速整肃!司马大人将至,皆回堂前迎候!”
所有嬉笑瞬间冻结。
“司马大人?哪位司马大人?”
“还能有哪位!自然是京里来的那位兖州司马!”
人群一下子炸开,再也无人留意角落里的邓艾。学子们慌乱地整理衣冠,拂拭尘灰,脸上争先恐后地堆起敬畏与渴望,如同潮水般向郡学正门涌去。那王姓少年也慌了神,狠狠瞪了邓艾一眼,仿佛怪他差点误了自己大事,旋即被人流卷着向前奔去。
邓艾站在原地,周遭骤然空荡。他深吸了几口气,胸腔里那股灼人的憋闷才稍稍平息。他抿紧唇,将那份屈辱死死咽回肚里,也挪动脚步,跟在了人群最末尾。
正堂之前,黑压压一片人头。所有学士皆垂手躬身,屏息凝神。空气绷得紧紧的,只闻得远处几声马嘶和车轮轧过石板的沉闷声响。
一行车驾停在阶下。卫士肃立,仪仗森严。
一名身着玄色深衣、长髯肃面的中年男子在郡守、学官簇拥下缓步而来。他并未有多余动作,目光沉静,缓缓扫过眼前鸦雀无声的学子方阵,那目光却似有千钧重,压得每个人连呼吸都放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