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艾站在最后排,隔着无数晃动的幞头,只能望见那人一个模糊的轮廓,却依然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威严。这就是名满天下的司马懿。他心跳不由快了几分,是敬畏,亦有一丝难以言状的向往。他再次低下头去,将自己藏得更深。
学官小步疾趋至司马懿身侧,满脸堆笑,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尖利:“大人莅临,实乃颍川郡学无上荣光!此间皆郡内精选之学士,翘首以盼,渴慕大人训示……”
司马懿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信步走入堂中,于主位坐下。郡守与学官陪坐下首,一众学子这才依序悄无声息地鱼贯入内,分列两旁,垂首恭立。
堂上一时静极。
司马懿目光再次掠过众人,徐徐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沉浑有力:“《盐铁论》之要,在座诸君,孰可言之?”
一瞬间,几乎所有学子的眼睛都亮了,跃跃欲试的光芒藏也藏不住。方才那王姓少年抢步出列,躬身一礼,声音洪亮:“启禀大人,学生以为,其要在于重本抑末,强干弱枝,此乃强国之基也!”
有人开了头,场面立时活络起来。学子们争先恐后,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唯恐落后。或言均输平准,或言盐铁官营之利,个个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恨不得将平生所学尽数抖落,以博堂上那位贵人一瞥。
满堂珠玉,声振屋瓦。
邓艾依旧缩在最后,那些华美辞藻在他耳中嗡嗡作响,却激不起半分波澜。他眉头微蹙,这些言论,书上皆有,堂上夫子平日也不知讲过几多遍了,无非是换个人说出来罢了。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一片激昂之中,司马懿端坐其上,手抚长髯,面色沉静如水,偶一点头,也看不出是嘉许还是仅仅表示听到。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每一个发言者身上,又似乎谁都没看,偶尔,那深邃的目光会不经意般掠过人群后方,在那个始终沉默、身形瘦削的少年身上停留一瞬。
踊跃的发言渐次平息下去。该说的似乎都已说尽,堂内复归于一种等待评判的寂静,混合着躁动不安的期待。
司马懿终于缓缓开口:“诸君皆熟读经论,甚好。” 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众人刚稍稍松了口气。
却见司马懿目光倏地一转,越过前面所有昂首挺胸、面露得色的学子,精准地钉在最后排那个几乎要缩进阴影里的身影。
“你,”他抬手,指尖遥点,“方才众人言论,你频频摇首,似有不以为然。依你之见,这《盐铁论》之要,究竟何在?”
所有的目光,倨傲的、好奇的、惊讶的、带着残余笑意的,再一次,齐刷刷地汇聚到邓艾身上。
邓艾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冰冷的箭矢射中。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正对上司马懿那双深不见底、探究意味十足的眼睛。血“嗡”一声全冲上了头顶,脸颊滚烫,而四肢却瞬间冰凉。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方才被讥嘲的画面猛地闪过脑海,舌根立刻变得僵木笨重,如同坠了千斤巨石。
满堂静寂,落针可闻。那寂静仿佛有形质,压得他喘不过气。
无数道视线灼烧着他。
他额上渗出细汗,嘴唇哆嗦了半晌,在那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终于从牙缝里,极其艰难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迸出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