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珠镇的夏,总像被浸在黏稠的糖水里,连风都带着股甜腻的闷。鞋材市场旁的老榕树下,林秀兰的补鞋摊支在斑驳的光影里,缝纫机“咔嗒咔嗒”响着,针脚穿过旧皮鞋的声响,和远处工厂隐约传来的汽笛,在蝉鸣里搅成一团。摊前趴着条黄狗,毛色不匀,耳朵耷拉着,尾巴却在林秀兰低头穿针时,轻轻扫过被晒得发烫的地面。

这狗叫“阿发”,是林秀兰半年前从宠物店抱回来的。那天她推开宠物店玻璃门,满屋子毛茸茸的小家伙里,就这只黄狗,眼神沉沉地望着她,像极了周德发当年蹲在鞋厂门口,吧嗒吧嗒抽烟时的模样。周德发死在去年冬天,追讨欠款的路上,被赵建军的货车撞进了排水沟,手里还攥着那本牛皮账本的一角,血把封面浸得发暗。现在,他就是这条黄狗,魂魄附在这具温热的躯体里,每天守着补鞋摊,守着林秀兰,还有那个他藏在布包里、硬邦邦的账本。

阿发的视线越过摊面,能看见斜对面“利达鞋厂”的招牌,红底白字,在日头下刺得眼睛疼。那曾是他的“周记鞋厂”,被赵建军用阴损手段抢了去。他记得赵建军那张油光满面的脸,记得他拍着自己肩膀说“德发哥,你那小作坊,哪有我这大厂有前途”时,眼底藏着的算计。现在,鞋厂的机器声没日没夜,工人们抱着鞋盒往货车上搬,阿发总能从风里嗅出熟悉的针脚味——那是他教给女工们的“密缝法”,针脚细得像牛毛,是周记鞋厂的招牌。

腊月廿八,珠镇飘了场冷雨,雨丝细得像针,扎在人身上,凉飕飕的。阿发缩在补鞋摊下,看着林秀兰给一个穿破洞棉袄的工人补鞋。工人叫老吴,以前是周记鞋厂的裁料师傅,手巧得很,能把边角料裁出花样来。他偷偷往林秀兰手里塞了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指节因为常年握裁刀,变形得厉害,“老板娘,这是当年老板多给我的奖金,我一直没敢花,您拿着给晓星买支笔。”林秀兰的手颤了颤,眼泪“啪嗒”滴在工人的鞋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阿发忽然站起来,用头蹭了蹭老吴的裤腿,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他记得老吴的儿子得了白血病,当年他还组织厂里的人捐过款,凑了几千块,虽然最后还是没留住孩子,但老吴这份心,他记着。老吴蹲下来摸了摸阿发的头,声音发哑:“要是老板还在,咱们鞋厂肯定比现在好。”阿发甩了甩尾巴,心里堵得慌,他也想在啊,想看着鞋厂越来越好,想看着晓星穿上新做的花裙子。

开春后,利达鞋厂的订单像疯了一样涌来,整夜都亮着灯,机器声吵得人睡不着。阿发夜里趴在摊前守着,总能看见工人们抱着鞋盒,排着队往货车上搬。有次他瞧见个女工,抱着的鞋面上,留着他熟悉的“密缝法”针脚,心里猛地一揪。那女工是小李,以前总爱跟在林秀兰后面,问东问西,学做布鞋。这天凌晨,小李偷偷跑过来,塞给林秀兰一双没完工的布鞋,布面是浅粉色的,上面绣着朵刚开的桃花,“老板娘,这是按您以前的样子做的,您看看还合身不。”林秀兰拿着鞋,手指抚过细密的针脚,忽然哭出声:“老周,你看,她们还记得你教的活。”阿发把头搁在她的膝盖上,尾巴轻轻扫着她的手背,他想告诉她,他也记得,记得每个女工的名字,记得她们孩子的生日,记得她们凑在一起,研究新花样时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