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意识是被一股尖锐的上课铃声拽回来的。

尖锐,刺耳,像一根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他昏沉的颅骨。

陆震宏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酸胀感还残留在后颈,像是刚结束一场长达数十小时的跨国并购谈判,累得能在真皮老板椅上直接昏死过去。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雪茄的醇厚、私人飞机舱内淡淡的香氛,以及……某种独属于巨额财富堆砌起来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但下一秒,所有感觉被粗暴地覆盖。

一股劣质粉笔灰的干燥气味呛入喉咙,混杂着几十个年轻身体挤在一起散发的、微妙的汗味,还有课桌木头腐朽的淡淡霉味,窗台上半死不活的盆栽土腥味,以及前排女生头发上过于甜腻的草莓味洗发水。

混沌的视线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被刻满了各种公式和“早”字的、坑坑洼洼的木制课桌。桌角堆着高高一摞书,《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猩红字体粗暴地占据主导,像某种不祥的预言。

他正趴在这张桌子上。

不是他那张价值百万、由意大利大师亲手打造、贴合人体工学的黑胡桃木办公桌。

而是一张摇摇晃晃,稍微一动就发出痛苦呻吟的破木头桌子。

视野前方,一个微胖的、穿着廉价蓝色运动服的背影站了起来,操着一口带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磕磕巴巴地喊着:“起…起立!”

“老——师——好——”

参差不齐、拖着长音、充满青春期特有懒散和敷衍的问候,在他周围炸开。

陆震宏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跟着身边窸窸窣窣的动静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关节发出生涩的“嘎达”轻响。不对劲。这身体轻得可怕,也陌生得可怕。六十年的岁月沉淀下来的那份重量感和掌控感,消失了。

他下意识低头。

看到的不是熨烫得一丝不苟、价值数万的Brioni定制西装,而是一件蓝白相间、洗得发硬、领口甚至有点脱线的运动校服。胸口还绣着一行小字:“江东省临州市第三中学”。

临州三中?

一个模糊而久远的名字击中了他。这是他近五十年前读过的、那所吊车尾的破高中?

心脏猛地一抽,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海啸般席卷而来。他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

触感光滑,紧绷,没有任何老年斑的粗糙,没有精心修剪的胡茬,更没有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

只有一层腻腻的、属于青春期旺盛油脂的触感。

不——!

“那位同学!对,就是你!陆震宏!发什么呆!还不快向老师问好!”

讲台上传来一个中年女人尖锐的呵斥声,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陆震宏?是在叫他?

他猛地抬头,看向讲台。一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表情严厉刻薄的女老师正用三角板指着他的方向。她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透过厚厚的镜片,钉死在他脸上。

周围投来几道好奇的、看热闹的、夹杂着细微嗤笑声的目光。

陆震宏……这是他年轻时的名字。已经多少年没人敢直呼这个名字了。通常伴随这个名字的前缀是“陆董”、“陆总”、“首富先生”。

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上头顶,耳膜里嗡嗡作响,几乎盖过了教室里所有的杂音。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看向教室侧面的窗户。

老旧的铝合金窗框,玻璃不算干净,但足以映照出人影。

窗户里,一个完全陌生的少年怔怔地回望着他。

大约十七八岁,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脸色是一种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下巴尖削,嘴唇上只有一层淡薄的绒毛。身上那套宽大劣质的蓝白校服,更衬得他身形单薄得像根没长开的豆芽菜。

唯有那双眼睛,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骇然,瞪得极大,里面是属于一个六十岁灵魂的惊涛骇浪。

哐当!

陆震宏腿一软,猛地跌坐回坚硬的木头椅子上,巨大的声响引得全班目光再次聚焦。

“陆震宏!”讲台上的老师彻底怒了,三角板把讲桌敲得砰砰响,“你要造反啊?!”

但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福布斯排行榜。私人岛屿。环球集团。上千亿的资产。精心保养的六十岁身体……

没了。

全没了。

像一场奢华到极致的梦,醒了,只剩下眼前这间弥漫着粉笔灰和汗味的破旧教室,一套不合身的校服,一摞做不完的《五三》,还有一个……穷逼高中生的身份。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喘不上气。那是他耗费一生心血打下的江山!就这么……啪!没了!

愤怒。茫然。撕裂般的痛苦。还有一种近乎荒诞的、想要疯狂大笑的冲动。

整整一节课,他像一尊石雕,僵在原地。手指神经质地抠着课桌上深刻的“早”字,指甲缝里塞满了陈年的木屑和灰尘。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

老师刚说完“下课”,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教室。嘈杂的喧闹声瞬间填满每一个角落。

陆震宏依旧一动不动。

前排两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走过,对话碎片飘进他麻木的耳朵。

“……哎,陆震宏那二百块钱,这周能还上不?网吧充会员就差这点……”

“够呛,看他那穷酸样,午饭是不是又啃馒头呢……”

二百块?

债务?

他,陆震宏,曾经一天之内调动上百亿流动资金面不改色的商界巨鳄,现在欠了别人二百块钱?还被担心还不上?

奇耻大辱!

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所有混乱的情绪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轰然爆发!

“砰!”

他猛地一拳砸在课桌上!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桌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几个还没走的同学愕然地看着他。

陆震宏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那双属于少年的眼睛里燃烧着属于老牌枭雄的怒火和决绝。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对着空气,对着这该死的命运,发出咆哮:

“妈的!老子能白手起家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不就是穷吗?!不就是二百块吗?!”

“都给老子等着!”

吼完,他猛地弯腰,伸手在那破旧单薄的书包里疯狂掏摸。书本、试卷哗啦啦被扯出来扔在地上。最后,指尖触碰到一点冰冷的坚硬。

他掏了出来。

是两张皱巴巴、印着伟大领袖头像的红色纸币,以及几枚锃亮的一元硬币。

全部家当。二百零三块五毛二。

陆震宏死死攥着这点可怜的纸钞和硬币,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依然充满了劣质粉笔灰和青春期的汗味。

但这一次,他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震惊和茫然,而是一种鹰隼般的锐利,一种在绝境中重新被点燃的、近乎疯狂的计算和野心。

第一步。

资本:二百零三块五毛二。启动资金少得令人发指。

目标:滚雪球。快速完成原始积累。从负二百开始。

他的目光扫过嘈杂的教室,扫过那些洋溢着青春躁动却一无所有的同学,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运转,权衡着每一个可能的商业模型,计算着极低成本下的最大利润率和周转率。

卖零食?利润薄,竞争大,且需要库存。

代写作业?耗时,产出效率低下,不可规模化。

信息差……利用时间差……快速消费品……

有了!

陆震宏眼睛猛地一亮!

学校小卖部,一根最普通的圆珠笔卖一块五。而他知道,临州最大的批发市场,远在城郊,那地方叫“金利批发市场”,同样的笔,批量拿货,单价能压到四毛以下!甚至更低!

扣除来回公交车费四块(学生卡打半价),初始资金可采购量……利润率……课间十分钟、午休、放学后的流量……

他的大脑像一台精密的超级计算机,瞬间完成了所有变量的评估和测算。

就是它了!

“让开!”他低吼一声,拨开挡路的同学,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般冲出教室。

目标:学校厕所门口!人流量最大、且是刚需的黄金地段!

他甚至没跑,而是以一种与他此刻身体年龄不符的、属于前世顶级富豪争分夺秒的沉稳和高效,大步流星直奔目的地。

刚从洗手间出来的班主任老王,一个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正满足地甩着手上的水珠,一眼就看到了迎面冲来、神色异常亢奋的陆震宏,以及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点可怜钞票。

“陆震宏!你跑什么跑!上课睡觉下课疯?给我站住!”老王习惯性地摆出师长的威严呵斥。

陆震宏猛地刹住脚步,不是出于敬畏,而是因为计算时间成本——每耽搁一秒,都可能错过课间最佳的出货高峰期。

老王皱着眉,上下打量他:“你手里攥着钱干什么?又想去网吧?我跟你说……”

“闭嘴!”

陆震宏猛地抬头,直接打断了班主任的训话。那双年轻的眼睛里射出的,却是久居上位、时间以秒计费的巨贾的不耐烦和压迫感。

他甚至踮起了脚尖——潜意识里似乎还想维持前世那种居高临下的身高差——对着懵掉的老王,语速极快、字字清晰地怼了回去:

“少废话!耽误老子一分钟!”

“知道少赚多少钱吗?!”

“三块五毛二!整整三块五毛二!”

吼完,他再没看石化当场的班主任一眼,转身就以更快的速度冲向他的“商业帝国”起点——厕所门口那一小片氤氲着消毒水气味的风水宝地。

只留下老王僵在原地,半张着嘴,手上的水珠滴答落在地上,脑子里反复盘旋着那几个振聋发聩的字眼:

耽误…赚钱?三块…五毛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