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雪海燃狼烟
建宁三年春,洛阳。
新丰侯府邸的夜,是被酒香、烛火和喧腾的人声煮透的。敕造的新府第,朱门高槛,处处透着天子恩赏的煊赫。
厅堂之上,觥筹交错,恭贺之声不绝于耳。段颎坐在主位,一身常服,并未披甲,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仍在军帐之中。他面上带着惯有的、略显冷硬的微笑,接受着一波波潮水般的敬颂。新封的列侯,天子近前的红人,扫平东羌、勒石纪功的大汉战神,名号每一个都足够让这场夜宴燃烧到天明。
酒是宫中所赐的御酿,醇厚浓烈,滑过喉间,却勾不起段颎多少酣畅之意。反有一股沉滞,淤积在胸腹之间。灯火太亮,人声太沸,反而照见他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空旷。
金城塞外那带着血腥和尘沙的风,似乎还缠绕在他的鼻息间,与眼前这香醇的酒气、馥郁的熏香格格不入。
他抬手饮尽杯中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角。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金城陇坂的粗砺,还有雪水与血水混杂在一起的粘稠触感。
“将军……不,君侯!”一名喝得面红耳赤的宾客高举酒樽,踉跄起身,“昔日金城雪夜,万骑出塞,直捣虏庭,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晚辈敬君侯一杯,愿我大汉,永靖边患!”
段颎举杯示意,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咽下的却不只是酒。
金城的雪,是红的。
那不是诗赋里的风花雪月,是能冻裂骨头、淹没马蹄的死亡之海。羌人的箭矢从风雪里钻出来,带着凄厉的尖啸。汉家儿郎的血,泼洒出去,瞬间就在皮毛铠甲上凝成暗红的冰坨。战马的悲鸣,刀剑砍入骨肉的闷响,还有那种……喉咙里挤出的、最后的气息。
他记得自己挥刀的手臂从酸麻到失去知觉,再到被一股灼热的意志重新驱动。记得亲卫拖着他从尸山血海里退下来时,那少年兵卒肠子流了满地,却还在嘶哑地喊着“杀贼”。记得雪停之后,旷野上密密麻麻的尸首,汉家的,羌人的,扭曲交错,被一层新雪轻轻覆盖,仿佛天地间一场巨大的、沉默的葬仪。
功成万骨枯。封侯拜爵的丹书铁券,是用那些再也回不了故乡的儿郎的血肉熔铸的。
“君侯?”身旁的心腹家将低声提醒。
段颎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的酒杯不知何时已捏得死紧。他松开手指,将那冰凉的玉杯搁在案上,发出轻微一响。周遭的喧闹似乎瞬间静了一静,又立刻以更大的声浪翻涌回来,掩盖了这微不足道的异样。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更深的、近乎狰狞的笑,再次举起斟满的酒杯,向着满堂宾客。
就在此时——
府门外,一阵极其突兀、极其刺耳的马匹嘶鸣声撕裂了洛阳温暖的春夜!紧随其后的,是沉重、慌乱、完全不合时宜的奔跑声,由远及近,像一柄铁锤,狠狠砸碎了侯府的笙歌。
满堂笑语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愕然转向大门。
一名家仆连滚带爬地冲进厅堂,脸色煞白,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侯、侯爷!凉……凉州……八百里加急军报!”
一名风尘仆仆、甲胄蒙尘、连唇瓣都干裂出血口的军校踉跄着跟扑进来,几乎站立不稳。他背上负着的赤羽檄文,如同一个烧红的烙印,烫伤了所有洛阳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