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图书馆闭馆的铃声在暮色里荡开时,林野指尖的竹刀正悬在泛黄的宣纸上方。修复台上摊着本民国二十二年的日记,蓝布封皮磨出毛边,边角被岁月浸得发脆,稍一用力似乎就能捻出纸屑。扉页铅笔字歪歪扭扭,是个女孩的名字——苏晓然,末尾还画了朵极小的梅花,花瓣边缘被反复描摹,墨色深得发沉。

他低头吹掉宣纸上的纸屑,竹刀顺着宣纸的纹路轻轻划过,将断裂的纤维一点点对齐。抬眼时,阅览区的落地窗前忽然多了道浅蓝身影。姑娘梳着齐耳短发,领口别着枚银质校徽,校徽边缘有些磨损,刻着的“沪江女子中学”字样却依旧清晰。她的裙摆沾着些泥点,像是刚从雨里跑进来,鞋尖还沾着早已干涸的血渍,在光洁的地板上拖出几道若有若无的痕迹。

林野握着竹刀的手顿了顿,没说话。这是他接手这批民国古籍的第三个星期,这类“客人”就没断过。幼时外婆曾告诉他,阴阳眼是老天给的“债”,看得见亡魂,就得帮他们了却执念,不然这些魂灵困在阳间,迟早会被岁月磨成虚影。他那时不懂,直到七岁那年,看见邻居家过世的老奶奶蹲在门口,抱着摔碎的瓷碗哭,说没来得及给孙子煮最后一碗粥,他才明白这“债”有多沉。

“先生,”姑娘的声音很轻,像落在书页上的灰尘,风一吹就会散,“能不能帮我找样东西?”

林野放下竹刀,指尖轻轻拂过日记封面的蓝布,布料粗糙的触感里藏着旧时光的凉意。他把日记翻到夹着书签的那页,泛黄的纸页上贴着半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青年穿着中山装,袖口缝着块深色补丁,补丁的形状很特别,像朵没开全的梅花。另一半照片被撕得很整齐,边缘还留着指甲掐过的印子,像是撕的时候用了极大的力气。

“是找这个?”他指尖碰到照片边缘,姑娘的身影忽然晃了晃,像是被风吹得不稳,透明的指尖虚虚搭在照片上,却碰不到青年的衣角。

“是……是他的半张照片。”苏晓然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却没落在地上,而是直接穿过地板,消失在缝隙里,“民国三十二年的冬天,日本人炸城,我们约在钟楼见面。我抱着整本相册,他说要把我们的照片贴满第一页,还要在旁边写‘晓然与景明,岁岁不相负’……可我跑丢了相册,只攥着这半张,他也没等来。”

林野看着她透明的裙摆下露出的布鞋,鞋面裂了道口子,露出里面的棉絮。那是战乱年代最常见的布鞋,外婆的旧箱子里也有一双,说是当年外公跑警报时穿的,后来外公没回来,鞋就一直放在箱子里,棉絮都黄了。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或者后人的线索?”林野把日记轻轻合上,封皮上的蓝布蹭过指腹,带起些细碎的纤维。

苏晓然的身影忽然淡了些,头发边缘开始变得模糊,像是被晨光晒化的雾:“他姓陈,叫陈景明,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学建筑的。他袖口的补丁是我缝的,他总说我缝得像朵小梅花,还说等战争结束,要把这朵梅花刻在我们的新房上……”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神飘向窗外的暮色,“我找了他七十多年,图书馆的书换了一批又一批,管理员走了一个又一个,只有这本日记还记着我们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