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笼囚雀
民国二十三年秋,上海法租界笼罩在一片金黄色的暮色中。夕阳的余晖穿过梧桐树的缝隙,在花园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碎金一般。远处偶尔传来电车的叮当声和小贩隐约的叫卖,更衬得这深宅大院的寂静格外深沉。
陈瑾瑜端坐在梳妆台前,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任由女仆小芸梳理她那一头价值千金的及腰青丝。檀木梳滑过发丝,带着淡淡的桂花头油香气,那是母亲特意从广生行买来的最新款式。 镜中的女子肤若凝脂,眉目如画,一身墨绿色真丝旗袍衬得身段玲珑有致,颈间一枚翡翠坠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宛若拴着她的无形锁链。
"小姐,老爷特意嘱咐,今晚要穿新做的那件墨绿色真丝旗袍。李处长也会来,太太说您得表现得体些。"小芸低声说着,手上的牛角梳滑过如瀑长发。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显然已重复过无数次。
瑾瑜望着镜中的自己——标准的鹅蛋脸,柳叶眉,一双本该含情的杏眼却空洞无物。她微微颔首,连应答都觉得费力。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所有的话语和情绪都被牢牢地闷在里面,无处可逃。
自三年前试图逃往北平读书被拦下后,她就被软禁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二十二岁,正是最好的年纪,却成了父亲结交权贵的筹码,即将被许配给年近五十的李处长做续弦。那李处长她是见过的,身材肥胖,笑起来露出一口被鸦片熏黄的牙,看她的眼神总带着令人不适的估量和占有。
"我想独自待会儿。"她轻声道。
小芸退下后,瑾瑜起身走到窗前。冰冷的大理石窗台透过薄薄的丝绸睡衣传来一丝凉意。 楼下花园中,父亲聘请的两个保镖假装修剪灌木,实则监视着所有出口。秋风拂过,几片梧桐叶旋转着落下。瑾瑜的目光追随落叶,忽然瞥见围墙外巷子里,一个娇小身影正灵巧地爬上一棵老槐树。
那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孩,短发凌乱得像只野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却干净整洁。她攀爬的动作像猫儿一样轻盈而稳健,仿佛那粗糙的树皮于她而言不过是平坦大道。 不一会儿就蹲在了粗壮的树杈上,正好与二楼窗内的瑾瑜四目相对。
女孩显然没料到会被人发现,吓了一跳,差点失足跌落。稳住身形后,她不仅没逃,反而冲瑾瑜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那笑容太过鲜活明亮,像一道阳光刺破了瑾瑜世界的灰暗。瑾瑜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鼻尖上沾着的一点灰尘,以及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她从未拥有过的无拘无束。
女孩从怀里掏出什么物件,朝窗口轻轻一抛。东西准确地落在窗台上——是只草编的蚱蜢,栩栩如生,每一处细节都精致得令人惊叹。那蚱蜢的触须甚至还在微微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
等瑾瑜再抬头,那女孩已消失无踪,只有槐树枝桠还在微微晃动。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市井街巷的活泼气息,与她房中凝滞的、带着熏香味的空气格格不入。
那天晚上的宴会,瑾瑜心不在焉。水晶吊灯的光芒晃得人眼晕,酒杯碰撞声、男女宾客的谈笑声、留声机里播放的爵士乐,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喧嚣。 李处长肥厚的手掌多次"无意"擦过她的腰肢,她却想着那个树上的女孩,想象着她如何自由地在街巷间奔跑。那粗布衣裳下的身躯,想必是灵动而充满力量的,不像自己,被华服包裹,却虚弱得连推开一扇窗都要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