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禁
通天河的夜，像一张巨手，按灭了沿岸所有的灯。风一口一口吹，灯焰先是缩成米粒，再“啵”的一声，齐齐熄灭。黑得像是有人把天翻了面，露出里面那层冷铁皮。
“别渡。”水面底下，有个声音，像咬着牙缝吐出来的冷气。
渡口的人群僵住。有人抱着孩子想退，冷不丁脚下一滑，孩子一叫，人跟着一扑通，砸进水里。水面起皱，像突然长出数百只手，把人摁下去。紧接着，又一声扑通，又一声。
唐僧站在岸上，合十，低声诵一段，经声出了口，到了水边就像被剪掉了尾巴，短短的、断断的。他额角渗出汗。孙悟空拄着棒，鼻翼微动，扭头，“我闻着味儿不对。”
敖烈低低地喷了口气。马身侧，鬃毛一束束立起来，像逆着风的草。他抬蹄，踩下第一个马蹄印。印子深得不对劲，像脚底下空了一块。但他没停，第二步迈进水里，水沿着他的腿往上爬，却像被什么挡住，绕过去，拍到他身后。
“夜禁。”岸边一个穿灰青短袄的小吏，手持细竹竿，竿尖挂着个小铃铛，铃铛不响。他抬眼，一对眼睛像河里的石头，“夜里不许渡。”
“夜里不渡，人就不沉？”悟空哼了一声，棒头平平抵在地上，没发力，地面就裂了一丝。
小吏眼睛没眨，“夜里渡，要担账。”
水里那孩子挣扎了两下。敖烈不看小吏。他尾巴轻掠，像是驳开一块暗流；前蹄在水下一踏，身子微沉，下一息，就像一匹白影从水中抽出丝，带着那孩子的脊背，一并托到岸边。
岸上哗然。有人扑上来，抱着孩子哭。“谢谢仙马！谢谢菩萨！”
小吏没动，只把竹竿往地上一磕，低声说了句：“记一笔。”
敖烈心口轻轻一沉——这句话，像一个冷手指按在他脊梁骨上。他抬头，雾气细细围着他的鼻端，带着河水的腥和某种轻微的焦味。他闭了一下眼，再度入水。
他一口气拖了三人上岸。水里的声音也就此改了调，像一个正在算账的人被不经意打断，顿了顿，冷笑一声，不再说“别渡”，改成了“随你”。
唐僧合掌，“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转身时，眼神一晃。他刚才口里诵的那段经，尾巴上一个“怜悯”的句子，像被一把极锋利的小刀，齐根划掉。他怔了一瞬，指尖微凉。
悟空没去看经，他拎起被救的孩子，往母亲怀里一塞，嘴里嘟囔，“这味儿，像是有人拿清水泡过盐，盐没了，水还在。怪得很。”
敖烈上岸，水顺着他的腿流下，像一层薄薄的光。他走到唐僧马鞍边，低低地吐出一口气，侧耳，听到唐僧心里那句被削掉的“怜悯”，像被折过的纸，咔嚓一声。
黑风从通天河的另一头吹来。那个穿灰青短袄的小吏抖了抖袖子，竹竿轻敲自己的鞋尖，头也不抬，像本来就知道会这样，淡淡道：“夜禁破，账要补。”
他转身，影子在地上拉长，到了一处更黑的黑里。有人在那黑里轻得几不可闻地答了一声：“嗯。记一笔。”
夜更黑了。河边的草叶上挂着细碎水珠，像是有看不见的眼，眯着眯着，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