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旱裂的地
李存义蹲在自家玉米地埂上,烟卷烧到了手指头才猛的回神,烫得他一甩手,烟蒂掉进干裂的地里,没冒半点儿火星就灭了。
天旱了四十天,地里的裂缝能塞进他的大拇指,玉米秆子卷得像晒透的烟叶,叶子一捏就碎,簌簌往下掉渣。他伸手摸了摸玉米穗,空的,粒儿还没指甲盖大,风一吹就晃,像要随时折了似的。
“存义!存义!”媳妇秀莲的声音从坡下传来,带着哭腔,“娘又喘不上气了,你快回来!”
李存义站起身,腰杆疼得直不起来——昨天扛着水桶去沟里挑水,来回跑了三趟,老腰就闪了。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土末子扬起来,迷了眼,揉了揉,满手的黄土混着泪,在脸上糊了道黑印子。
回村的路是土坡,踩上去簌簌往下掉土。路过张老三家门口,看见人家院子里晾着新收的谷子,张老三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看见他,眼皮都没抬:“存义,你家那玉米,我看今年是绝收了。”
李存义没搭话,低着头往前走。张老三去年借了他五十块钱,说好了今年秋收还,现在提都不提,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家里的土窑黑乎乎的,进门就闻见一股草药味。老娘躺在炕头,嘴唇发紫,胸口一抽一抽的,秀莲蹲在炕边,手里攥着个空药瓶,眼泪掉在炕席上,洇出小湿痕。
“药没了?”李存义问,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
秀莲点点头,声音发颤:“昨天就没了,我去村医那儿赊,人家说再不还上次的账,就不给了。”
李存义摸了摸口袋,翻出皱巴巴的五块钱,是昨天卖了一筐豆角的钱,本来想给儿子买本习题册。他把钱塞给秀莲:“你再去趟村医那儿,就说我下周准还。”
秀莲没接,眼泪掉得更凶:“下周?下周咱们吃啥?玉米要是绝收了,过冬的粮都没有,还还账?”
李存义没说话,走到炕边,摸了摸老娘的手,冰凉。老娘睁了睁眼,气若游丝:“存义……别管我了……给娃留着钱……”
“娘!”李存义嗓子一紧,赶紧别过脸,“您别胡说,药马上就来,等天不下旱了,我就去镇上给您抓好药。”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没底。天旱成这样,镇上的药铺也缺药材,而且贵得吓人。他想起家里还有头老黄牛,是他爹传下来的,拉了十年犁,去年还能下田,今年瘦得只剩骨头,毛都快掉光了。
“秀莲,”李存义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明天……把牛卖了吧。”
秀莲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卖牛?卖了牛,明年开春咋耕地?”
“先顾眼下吧,”李存义声音闷得很,“娘的病不能拖,娃的学费也该交了。”
秀莲没说话,蹲在地上哭了。土窑里静得很,只有老娘的喘气声和秀莲的哭声,混着窗外的风声,像刀子一样刮在李存义心上。
他掏出烟袋,摸了半天没摸到火柴,最后在灶台上找到个打火机,打了三下才打着。烟抽进肺里,呛得他咳嗽,眼泪也跟着出来了——不是呛的,是憋的。四十岁的人,上有老下有小,守着几亩薄田,连娘的药钱都凑不出来,活得像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