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们发现,长安城的天空突然变的阴沉,仿佛要压垮整座都城。

往日熙攘的街道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偶尔从坊墙后探出的半张惊恐面孔,又迅速缩回阴影之中。

铁甲碰撞声从皇城方向传来,由远及近,像一把钝刀在每个人的神经上来回磨蹭。

"娘亲,我害怕..."

秦王府后院的寝殿里,李承乾死死攥着长孙无垢的衣袖,孩童清澈的眼睛里盛满恐惧,他能感觉到府中侍女们慌乱的脚步声,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喊杀声,却怎么也不明白为何一夜间天地变色。

长孙无垢将儿子搂在怀中,指尖抚过他微微颤抖的脊背,她今日特意穿了件杏黄色的襦裙,却在听到第一声警钟时就不慎打翻了茶盏,此刻前襟还留着深褐色的茶渍。

“乾儿莫怕。”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四月柳絮,右手却将儿子搂得更紧。

“不过是你父王在操练新兵。”

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长孙无垢浑身一颤,她知道那是府门被撞开的声音。三日前李世民深夜归来,铠甲上沾着露水与血腥气,他在烛光下紧握她的手说大事将起。

如今这声响,怕是丈夫筹谋已久的玄武门之变已然开始。

“王妃!不好了!”

贴身侍女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发髻散乱。

“王妃,齐王的人马杀进来了!”

长孙无垢猛地站起,案几上的青瓷茶盏被衣袖带翻,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早该想到的这场兄弟阋墙再难避免,只是没想到最终闯入秦王府的会是李元吉的兵马。

“带世子从后园密道走!”

她迅速解下腰间玉佩塞给丫鬟。

“快去洛阳。”

又是一阵杂沓脚步声,这次近得仿佛就在廊下,长孙无垢还未来得及将儿子推给侍女,雕花木门就被人一脚踹开,阳光突然涌入昏暗的室内,照亮了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门口那个铁塔般的黑影,是个披甲执锐的校尉,脸上溅着不知是谁的血。

“奉齐王令,秦王府上下。”

校尉的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孩童,嘴角扯出狰狞的弧度。

“除了女眷,鸡犬不留。”

长孙无垢将李承乾死死护在身后,她认得这人,是李元吉麾下的赵大将。

“赵将军!”

长孙无垢挺直脊背,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

“世子乃皇孙,你敢?”

“王妃恕罪。”

面前的将士抱拳行礼,动作恭敬得近乎讽刺。

“齐王特意交代,要送秦王血脉去地下团聚。”

话音未落,一旁的丫鬟突然尖叫着扑上来,这个平日连蚂蚁都不忍踩死的侍女,此刻竟像护崽的母兽般张开双臂,面前的将士眉头都不皱一下,长矛突刺,锋利的矛尖从丫鬟后背穿出,带出一蓬血雾。

温热的血溅在长孙无垢脸上,她看着丫鬟缓缓倒下,侍女最后的目光仍望向李承乾,孩童的尖叫刺破凝滞的空气,却被母亲铁钳般的手死死抱住。

“乾儿别看!”

长孙无垢声音发颤,却将儿子脑袋按在自己怀中。她能感觉到孩童剧烈的颤抖,能听到他闷在衣料里的呜咽。更多士兵涌入房间,铜甲反射着冷光,像一群嗜血的狼围住了猎物。

“母妃!父王呢?我要父王!”

李承乾突然挣脱出来,小脸上泪痕交错,这个平日最重仪态的小世子,此刻发冠歪斜,锦袍皱得像块抹布。

长孙无垢喉头滚动,她今早亲眼看着丈夫披甲离去,丈夫亲吻她额头时说日落前归来。

如今日影西斜,闯入府的却是他们。

“秦王殿下已经先走一步了。”

面前的将士咧嘴一笑,露出泛黄的牙齿。

“放心,在地狱等着你们呢。”

这句话像柄重锤击中长孙无垢胸口,她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屏风,精致的仕女图摔在地上,琉璃屏骨碎成无数片,就像她此刻四分五裂的世界。

自己的丈夫死了,那个十四岁就带兵征战,二十三岁平定天下的秦王,就这么?

“不可能。”

她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我大哥呢?太子殿下赢了。”

面前的将士笑容扩大,那是猎手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愉悦。

“秦王谋反,太子齐王镇压,秦王已经被当场诛杀,太子殿下也战死,如今齐王殿下正奉陛下手谕,全权处置叛党。”

自己虽然是齐王的心腹,而且齐王跟太子交好,可是若是太子获胜,自己终究也只是齐王的手下将士,如今太子,秦王战死,齐王获得最后的胜利,太子,帝王,他们为心腹也会飞黄腾达。

长孙无垢双腿一软,跪坐在满地碎瓷上,尖锐的琉璃碎片刺入肌肤,她却感觉不到疼。

太子也死了?

李元吉,呵,她突然想起三日前丈夫眼中闪烁的寒光,想起他说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时的决绝。

“带走!”为首的将士一挥手,两名士兵立刻上前拽起李承乾。

“母妃!救救我!”

孩童的尖叫撕心裂肺,他拼命挣扎,小小的手指在士兵铁甲上抓出刺耳的声响。

长孙无垢发疯般扑上去,却被另一名士兵一记肘击打在腹部,她痛得蜷缩在地,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拖向门外,李承乾回头望来的那一眼,盛满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绝望与恐惧。

“乾儿!”

长孙无垢的惨叫不似人声,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挣脱钳制扑到门口,院中的景象让她血液凝固。

秦王府的亲卫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中,她最信任的老管家被长矛钉在廊柱上,眼睛还圆睁着。而她的儿子,她八岁的乾儿也被直接斩杀。

其他的那些尸体,她认出是丈夫其他的庶子们。

“你们是畜生。”

长孙无垢转身揪住将领的衣襟,素来端庄的秦王妃此刻状若疯妇。

“孩子有什么错?你也有儿女,你怎么下得去手!

如今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校尉冷漠地掰开她的手指。

“秦王妃应当明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

他凑近她耳边,呼吸喷在她颈侧。

“不要想着自杀,秦王妃你也不想你的女儿也跟着死吧?”

话音戛然而止,长孙无垢袖中藏着的金簪落在了地上。

“哼,一起带走。”

陆续的将士在长安巡查,沿街的阁楼窗户纷纷开启又迅速关闭,长安城的权贵们躲在窗后倒吸冷气,他们看见秦王府的女眷像牲口般被驱赶,看见齐王的亲兵提着血淋淋的首级游街,更看见玄武门方向冲天的火光。

“变天了。”

魏征府上,谋士兴奋的手舞足蹈,太子获胜了。

“秦王居然输了。”

暮色四合,长安城飘起细雨,却洗不净石板缝里渗入的血色。

不知哪家孩童的纸鸢断了线,孤零零挂在枯树枝头,在风中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