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太极宫承天殿的巨门缓缓向内洞开,沉闷的声响碾过肃立百官的心头。

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不可攀的藻井,幽深的光线从高窗斜射而入,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投下道道森然的光柱。

空气里弥漫着未曾散尽的铁锈味与一丝若有似无的焦糊气息,那是昨日玄武门下血与火留下的最后低语。

李沐一步步的走了过来,他身形尚显单薄,面容犹带几分少年人的轮廓,但那双眼睛,却如深潭寒水,没有丝毫波澜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头。

看着刚刚说话的大臣,眼里闪过一丝寒光,小人物不足与谋。

“皇爷爷已经下了诏书,立我父王齐王为太子,我为皇太孙,然皇爷爷,父王身体有恙,特命本王暂行监国之责。”

李沐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回响。

“国事艰难,百废待兴,接下来,还需仰仗诸位大人同心戮力。”

他略作停顿,目光如实质般掠过前排几位重臣的面孔。

“本王行事,向来赏罚分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话音落下,下方死水般的寂静里,顿时泛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细微骚动,大臣们低着头,眼神却飞快地交错着,传递着惊疑、揣测与难以言喻的恐惧。

昨日玄武门内外的震天喊杀与冲天火光犹在眼前,今日这位骤然立于权力之巅的少年监国,他的赏罚分明四个字,重逾千钧,更浸透了未干的血腥。

而在李沐身侧身后,那些随他经历了玄武门生死搏杀的心腹,谋士诸葛云,老将赵猛等人,尽管竭力维持着肃立姿态,但他们的脸上,却无可抑制地涌起一股狂热的潮红。

紧绷的嘴角微微抽动,紧握的拳头在宽大的袍袖下微微颤抖。

他们跟随这公子,将头颅拴在腰带上闯那鬼门关,赌上自己的性命搏杀于宫门之前,为的不就是此刻吗?为的不就是这能彻底翻转命运、一步登天的渺茫机会吗?

“诸葛云。”

李沐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第一个点出的名字,让阶下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位身着青衫、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身上。

诸葛云深吸一口气,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草民在。”

“先生运筹帷幄,洞察先机,皆立下首功,擢为尚书左丞,参掌机要,助本王处理朝政。”

“臣叩谢殿下隆恩!”

诸葛云的声音陡然拔高,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尚书左丞,那是何等显赫的权位,之前自己只是落魄的书生,如今一步登天,莫过于此!

狂喜如巨浪般冲击着他的心神,几乎让他眩晕。

紧接着,李沐的目光转向一身戎装、脸上还带着一道新鲜血痕的赵猛。

“赵猛。”

“属下在。”

赵猛的声如洪钟,跨步出列,甲胄铿锵。

“你带领将士死战玄武门,铲除叛乱,忠勇可嘉,擢为左武卫大将军,统领京师宿卫。”

“谢殿下!末将誓死效忠!”

赵猛虎目圆睁,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猛地抱拳,甲片撞击声在大殿内回荡。

左武卫大将军,掌控京师兵权,这是何等的信任与荣耀!

此次跟着李沐一起起兵的一一获得擢升,或掌禁军要职,或封爵赐田,每一次封赏落下,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群臣心中激起层层波澜。

封赏并未止于他的核心班底。

李沐的目光,缓缓移向其他的官员,那些是他父亲齐王的心腹,如今可为自己所用。

“齐王府长史,王为。”李沐点名。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臣身体猛地一颤,几乎是踉跄着出班:“老……老臣在。”

“尔等昔日辅佐齐王,恪尽职守,并无大过。

值此用人之际,擢王为为户部侍郎,其余诸卿,俸禄加倍,各安其职,望尔等勤勉,不负孤望。”

李沐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短暂的死寂后,王为猛地抬起头,老眼中瞬间涌上浑浊的泪光,随即他重重跪伏下去,声音哽咽。

“臣叩谢殿下天恩,殿下仁德,臣等必肝脑涂地,以报殿下!”

他身后的齐王府旧臣们纷纷跪倒,感激涕零。

这位监国殿下是齐王的子嗣,他们是齐王的旧部,只要紧紧抱住这棵新树,何愁日后不能飞黄腾达?

而那些不属于齐王旧部、也非太子,秦王中立派朝臣,此刻更是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浊气。

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虽然职位纹丝未动,但至少位置保住了,不仅如此,俸禄还大幅增加,这简直是劫后余生的意外之喜。

许多人悄悄用袖子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只觉得后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一片冰凉。

就在这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气氛悄然弥漫之时,御座上的少年监国,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倏然隐去。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寒流突降,瞬间冻结了殿内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

“来人。”

李沐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带逆贼张公瑾上殿!”

“传逆贼张公瑾上殿。”

殿前当值的金吾卫将军,运足中气,洪亮而充满杀意的宣喝声如同惊雷,层层叠叠地滚出殿门,回荡在空旷的宫苑之中。

殿门外的阳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扭曲,片刻的死寂后,一阵沉重、刺耳、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如同地狱锁链拖过黄泉路,百官的心,瞬间又被提到了嗓子眼。他们下意识地微微侧身,目光惊恐地投向那高大幽深的殿门。

两个身躯高大、披挂着漆黑玄甲、只露出冷硬下颌和漠然双眼的玄甲军士,如同两尊从幽冥中走出的铁塔,死死地钳制着一个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人影,粗暴地将其拖拽入殿。

沉重的铁链缠绕在那人的脖颈、手腕和脚踝上,随着拖动,在光洁的金砖上划出刺目的白痕,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那人被拖到殿下,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掼在地上,他挣扎着想要抬头,却被身后的玄甲军士死死按住肩膀,头颅被迫低垂,只能看到上方监国那双纹饰华贵的靴尖。

“混账东西!罪臣张公瑾,见到监国殿下,还不跪下!”

金吾卫将军厉声呵斥,一脚狠狠踹在张公瑾的腿弯处。

“呃!”

张公瑾发出一声闷哼,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双膝重重砸在坚硬的地砖上,但他猛地一挣,用尽全身力气昂起头,乱发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燃烧着无尽怨毒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高踞上方的李沐脸上。

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嘶哑的声音如同夜枭啼哭,充满了癫狂的恨意:

“我呸!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让老子跪你这黄口小儿?做梦!”

阶上,李沐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在看一出早已预知的闹剧,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硬木,声音平静得可怕。

“张公瑾,我知道你,凭三枚铜钱,几幅卦象,便妄言天命,蛊惑人心,为叛逆张目,为伪秦王决策。”

“可惜,你的卦象终究敌不过我的刀锋,李世民授首,同谋伏诛,如今只剩下尔等几个丧家之犬。

我奉天命监国,以德服天下,今日,便给你一个机会。”

李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只要你此刻低头认罪,宣誓效忠,本王可开恩,饶你一条性命。”

“哈哈哈。”

张公瑾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声凄厉,在大殿的穹顶下回荡,充满了无尽的嘲弄与绝望。

“我呸!狗东西!李沐!你算个什么东西?人算?天算?哈哈哈!

老夫算尽天机,只道这天下,不是落入李世民之手,便是被太子李建成所得,再不然,也该是齐王李元吉。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啊!”

他嘶吼着,脖颈上青筋暴起,目眦欲裂,仿佛要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

“最后竟是你,一个卑贱的庶子,一个连名字都不配被我们记住的、下贱婢女生的野种!

哈哈哈,苍天无眼,造化弄人,老夫不服,死也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