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崔明远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这一番话他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太孙,并非初生牛犊不知深浅。

他亮出了自己的獠牙,士族可以塞人,但这位置,坐不坐得稳,得看他李沐的脸色,这是赤裸裸的警告,也是不容置疑的交换条件。

“臣听明白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再次躬身。

“殿下思虑周全,虑及长远,为国为民,用心良苦!

臣替名录诸贤才拜谢殿下恩典,定当转告各家,严加训诫,令其恪尽职守,不负殿下信重之望!”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沉重无比。

“嗯。”

李沐淡淡地应了一声,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不再看崔明远,随意地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摊开的另一份奏疏。

“若无他事,崔侍郎且退下吧,吏部诸事繁杂,还需卿多费心。”

偏殿的门被内官无声地的合拢。

李沐依旧端坐着,脊背挺直如标枪。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沉重得如同铅块。

终于——

“砰!!!”

一声沉闷而剧烈的巨响猛然炸开,撕裂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是李沐的拳头,裹挟着压抑到极致的狂怒,狠狠地砸在了坚硬沉重的紫檀木书案上!

“七大家族,老匹夫!欺人太甚!”

一声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从李沐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他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着骇人的怒火。

“什么为国举贤?

冠冕堂皇之下,不过是五姓七望这群盘踞了数百上千年的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初立的朝堂,变成他们分食权力的盛宴!

他们看准了此刻的空虚,看准了他根基未稳,便如此迫不及待地伸手索要。

那份名册上每一个名字,那是耻辱,是皇权被门阀世家公然蔑视的奇耻大辱!

愤怒的火焰在眼中疯狂燃烧,几乎要吞噬理智。

他真想立刻下令,将这些门阀连根拔起!

然而,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无力感,现实,远比史书上那些冰冷的记载更加残酷,更加令人窒息!

他愤怒,因为他是皇太孙,是大唐未来的主人!

但他更清醒,五姓七望,这些姓氏,不是写在历史书上的符号,它们是一个个绵延数百年的庞然大物。

他们的门生故吏,如同密密麻麻的蛛网,笼罩着整个官场!

他们的声望,在士林清流中,已然凌驾于皇权之上!

而自己呢?

李沐痛苦地闭上眼,玄武门兵变留下来的巨大权力真空尚未完全填补,朝堂上真正能死心塌地效忠于他的班底在哪里?

寒门,他从未放弃过这个念头。

然而羽翼未丰,根基浅薄,此刻若强行撕破脸,与整个士族集团正面抗衡,那无异于以卵击石!

李家目前不单单只有自己,届时只会给那些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以可乘之机!

“忍。”

忍!必须忍!

小不忍则乱大谋!

今日之辱,今日之痛,必须咽下去!

“班底。”

李沐低声自语,这两个字在死寂的偏殿,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也砸在他自己的心上。

声音嘶哑,仿佛被砂石磨砺过。

不能再等了!

今日的妥协,不过是饮鸩止渴,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皇城根下,一座府邸,门楣上崔家的匾额在渐浓的夜色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厚重与威严。

高耸的朱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动荡与喧嚣。

但门内,却是一片与外面死寂的长安截然相反的景象,那是另一种形式的喧嚣,一种由权势与财富精心酿造出的喧嚣。

水榭亭台间,琉璃宫灯点亮,柔和的光芒驱散了暮色。

身着轻薄的侍女们步履轻盈,她们手中托着托盘,上面摆放着来自遥远岭南的荔枝,晶莹剔透的果肉上还凝结着冰块的冷气。

这里的主人,博陵崔氏的家主,此刻他的手中把玩着一只温润的羊脂白玉杯,越过那些随着乐声曼妙起舞的舞姬,投向庭院深处摇曳的灯火,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直抵那风云汇聚的皇宫。

白日里那个被派去皇宫打探消息的心腹子弟,此刻正垂手侍立在他榻前不远处。

他将今日宫中所闻所见,跟着其他家主再次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年轻子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极力描述着那个新晋监国的狼狈与孤立。

崔家主等人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市井趣闻。

直到那子弟说完最后一个字,众人才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杯中美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惬意的清醒。

郑家主冷笑一声。

“呵,一个黄口孺子,一个庶出的弃子。”

王家主再次大笑。

“根基?”

“在这长安,在这大唐,什么才是真正的根基。”

“是我们千年传承的姓氏,是遍布朝野的门生故吏。

是掌握着举国钱粮命脉的田庄与商路,是这渗透进大唐每一寸肌理的力量。”

他环视众人,眼神锐利如刀锋。

“他李沐有什么,一个监国的空名,还有那些墙头草般、随时准备倒向更强者的朝臣?”

水榭中响起几声低沉的附和轻笑,如同夜枭的低鸣。

“秦王、太子,那倒真是两座难以撼动的大山。”

卢氏的家主慢条斯理地接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对往昔强敌的追忆,更多的却是对现状的玩味,“他们盘踞多年,羽翼丰满,背后更有各自的利益牵扯,要想从他们手中分一杯羹,确需费些周章,甚至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回众人脸上,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可如今天意弄人,两虎相争,竟让一只毫无威胁的雏鸟,落在了这最高的枝头。”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对我们而言,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一个根基浅薄、毫无依仗的李沐,岂非比那两位殿下好拿捏百倍?

他需要我们的支持来坐稳那张椅子,而我们只需要他乖乖地坐在那里,当一个听话的皇帝。”

他举起酒杯,遥遥看向皇宫。

“他做他的九五之尊,享那万民朝拜的虚名,我们依旧掌控这长安城真正的脉搏,掌控这大唐的命脉!

彼此相安,各取所需,维持这绝妙的平衡。”

半年的时间,还要监察?

笑话。

“正是此理!”

李家主接口道,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只要他识趣,懂得分寸,我们甚至不吝于在明面上给他几分尊荣,让他这监国做得体面些。毕竟,一个安稳的傀儡,总好过一个野心勃勃的强主。”

“来人!”

崔家主扬声吩咐,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愉悦。

“传我的令!开府库,取珍藏!今夜,畅饮达旦!让乐师们奏得再欢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