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长安,天牢。

地面之上,或许尚有劫后余生的虚假平静,但在这深深的地下,只有永恒的潮湿、寒冷和绝望。

这里是专门关押逆犯眷属的深处囚笼。

曾经衣冠楚楚的夫人、小姐、公子,此刻皆蓬头垢面,蜷缩在冰冷刺骨的稻草堆里。

华丽的绫罗早已污秽不堪,只剩下麻木和呆滞,眼神空洞地望着布满苔痕的墙壁,或是头顶那永远无法企及、只透下微弱光线的铁栏。

玄武门之变,秦王败了,身死名裂,而他们这些依附于参天大树上的藤蔓,随着大树的轰然倒塌,也被连根拔起,一同坠入深渊。

成王败寇,昔日荣华,转眼已成催命符。

死寂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以及稻草被无意识翻动的悉索声。

在最深处一间稍大些的囚室里,空气更是凝滞得如同铅块。

一个纤弱的身影紧紧依偎在一个女子的怀中。

那是李丽质,若是李世民夺得权利,她本该是大唐最耀眼的长乐公主。

此刻却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单薄的肩膀不住地颤抖,冰凉的小手死死抓住母亲长孙无垢的衣袖。

“母妃。”

每一次牢门沉重的开合声,每一次狱卒皮靴踏在石阶上的回响,都能让她像惊弓之鸟般猛地一缩。

长孙无垢轻轻拍着女儿的背脊,动作机械而疲惫。

自己的丈夫李世民,英武盖世的秦王,

她的天,塌了。

承乾、青雀、她那些聪颖可爱的儿子们,骨肉至亲,也在一夜之间尽数化为冰冷的尸骸。

甚至连她的母族,显赫的长孙氏,也被连根拔起,血洗一空。

这世间,除了怀中瑟瑟发抖的女儿,她已一无所有。

支撑着她没有立刻随夫君而去的,只有这最后一丝微弱的血脉牵连。

死寂被打破,铁链哗啦作响,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囚室门外。

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异常刺耳。

“长孙无垢!”

狱吏那毫无感情的声音穿透栅栏。

“皇太孙殿下要见你!出来!”

李丽质浑身剧震,惊恐地尖叫起来。

“母妃!不要!不要带走母妃!”

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抱住长孙无垢的腰,仿佛要将自己嵌入母亲的身体里。

长孙无垢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抽走了她最后一丝温度。声音轻得像叹息。

“丽质乖,等娘回来。”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长孙无垢没有回头,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女儿绝望的哭喊,也隔绝了她残存的最后一点人间温度。

她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眼神空洞地行走在昏暗的甬道里,走向那个掌握着她和女儿生杀予夺命运的年轻魔鬼。

她被带至一处偏僻的宫室。

几个眼神里透着审视与轻蔑的宫女,像对待一件需要清理的器物,沉默而粗暴地为她梳洗。

偏殿里,灯火通明,光线亮得有些刺眼,与天牢的幽暗形成地狱与天堂般的强烈反差。

李沐。

齐王的庶子。

此刻在批阅奏章,朱笔悬停,听到脚步声,才缓缓抬起眼皮。

长孙无垢站在那里,素衣单薄,身影在空旷华丽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渺小孤寂。

没有愤怒的控诉,没有凄厉的咒骂,甚至连一丝明显的恨意都看不见,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株被狂风骤雨彻底打蔫的荷花。

作为秦王妃,她太明白这权力旋涡的残酷法则,若今日是她的夫君李世民坐在这监国之位上,太子建成、齐王元吉的子嗣女眷,下场只会比现在凄惨。

帝王家,亲情骨血,从来都是通往权力巅峰最微不足道的垫脚石,也是最容易被碾碎的尘埃。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灯烛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许久。

最终,是长孙无垢先打破了这死寂,她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地平静。

“皇太孙殿下。”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极其简单的礼。

“秦王已身死,妾身的儿子们,也尽数伏诛。

这偌大的秦王府,如今只剩下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

殿下应不会为难我等吧?”

李牧搁下了手中的朱笔,玉石笔搁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他仔细地审视着站在殿中的女人,史书记载的大唐母仪天下的皇后,此刻就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站在自己的面前。

“为难?”

“秦王妃此言差矣。”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的走向长孙无垢,每一步都像踏在长孙无垢的心尖上。

李沐并未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居高临下地、缓慢地逡巡着她的脸,仿佛在欣赏一件落入网中、徒劳挣扎的猎物。

时间仿佛凝滞,殿内烛火跳跃,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光影。

李牧的手指在她精巧的下颌尖停留了一瞬,仿佛在感受那微微的颤抖。

他清晰地看到她眼底深处那瞬间炸开的屈辱、惊惶,以及被强行压下去的、如同深渊般的恨意。

李牧的唇角,终于勾起一个清晰而冰冷的弧度。

“秦王已死,你也该换个依靠了。

你也不想自己的女儿这么年轻就奔赴他兄长的道路吧?”

长孙无垢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有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屈辱和愤怒!

她死死咬住下唇,自己不能拒绝。

为了丽质!自己好女儿。

“好好听话,我保你们母女平安。”

长孙无垢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泪,终于无法抑制地冲出紧闭的眼帘。

下颌处,李牧的手指依旧冰冷而强硬地钳制着她。

殿内烛火噼啪,映照着女人无声滑落的泪珠,和少年监国眼中那掌控一切的、冰冷而笃定的幽光。

......

窗外,浓重的黑暗无边无际,黎明,似乎永远不会到来。

当第一缕阳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透过承恩殿雕花窗棂的缝隙,吝啬地洒进殿内时。

融入殿内尚未散尽的某种靡靡气息的沉闷空气中。

长孙无垢摸了摸自己丈夫送给她的此刻已经两截断裂的玉簪。

一切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