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长安城头,刚刚关门,常何立在城门箭楼之上。

他目光投向城下,一队人马卷着烟尘疾驰而来,马蹄叩击夯土大道的声响沉闷而急促,如同重槌擂在人心上。

为首者一身铠甲,猩红披风在奔马带起的狂风中猎猎作响。

那身影纵然隔着飞扬的尘土,轮廓也早已刻入常何眼里,大唐长公主李秀宁。

而她身后亲卫,人马虽不多,却凝着一股久经沙场、百战余生的凶悍煞气。

常何喉头发紧。

陛下亲令,公主与驸马柴绍无诏不得回京。

如今玄武门惊变未息,秦王伏诛,太子也死,这位姑奶奶却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长安城下,他几乎能嗅到风暴前的味道。

阻拦?念头刚起,李秀宁那曾令突厥闻风丧胆的凌厉目光仿佛已穿透暮色,刺在他脸上。

当年她的雷霆手段,长安勋贵谁人不知?

常何暗自苦笑,自己这颗刚因玄武门之功升了两级的脑袋,可经不起这位姑奶奶一鞭子。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竭力维持镇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开城门,恭迎长公主殿下!”

几乎在同时,常何对身后心腹低吼,声音急促得变了调。

“快,速报皇太孙殿下,长公主入城了!”

“啪!”

偏殿,一方沉重的紫檀木案几剧烈震颤。

李沐的手掌仍死死压在冰冷的案几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

常何派来报信的内侍跪伏在下方,大气不敢出。

“李秀宁。”

这三个字仿佛是从李沐的齿缝里生生磨出来的。

那一年他还小,懵懂无知,不小心在齐王府碰到了盛装而来的李秀宁,他甚至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记得下一刻皮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抽在他的脊背上,火辣辣的剧痛瞬间炸开。

母亲惊叫着扑过来,用身体护住他,苦苦哀求,回应母亲的,是李秀宁居高临下、冰冷刻骨的训斥,以及鞭子。

那鞭痕早已褪去,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母亲当时绝望的泪眼,却如同烙印,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姑姑?

李沐心中冷笑,冰寒刺骨。

她李秀宁与秦王,太子自幼亲近,情谊深厚,这是满朝皆知之事。

如今玄武门血雨腥风,他李沐踩着累累尸骨,终于攀到了这权力之树的最高处,成为了皇太孙,帝国的储君!

秦王的心腹,已被他雷霆扫穴般清除,太子一系,除了那些识时务、肯跪伏称臣的,余者也尽数剪除。

他未动柴家分毫,因为长公主终究是女子,皇位与她无关,只要她老实的待着,不动她,这已经是自己最大的容忍。

她李秀宁,该死,本该在千里之外的城池老老实实的守着。

“好,好得很。”

李沐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比方才的暴怒更令人心悸。

“姑姑,这是你自己选的,若你安分守己,念在你是女子,我容你在柴家富贵终老。

若你敢在长安搅动风雨,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任你鞭笞的稚童?

若是如此,那柴家,便连根拔起,鸡犬不留!”

“诸葛云!”

李沐的声音陡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殿下!”

角落的阴影里,中年文士无声无息地趋步上前,躬身应道。

他正是李沐的心腹谋士,诸葛云。

他神情看似平静,但微蹙的眉头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忧色,泄露了他内心的凝重。

跟这位皇太孙接触了三天,太了解他了。

那份隐忍到极致的恨意一旦爆发,便是滔天血海。

李秀宁此时入京,无异于将一颗火星投入了干燥的火药桶。

“本王之前与你提过的锦衣卫一事,该动了。”

诸葛云心头剧震,猛地抬头。

皇太孙构想的那个机构,他曾听其描绘过轮廓,那是悬于朝堂与江湖之上的一柄无形利剑,是深埋地下的无数只眼睛和耳朵。

其权柄之重、触角之深,远超历代任何监察机构。

“殿下,您的意思是?”

“不错,就在此刻。

本王要这大唐疆域之内,无论庙堂之高,或江湖之远,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入孤之耳目。

本王要长安的每一缕风,洛阳的每一丝雨,乃至突厥王帐中的密议,吐蕃赞普的野心,吐谷浑部落的骚动,高句丽王城的筹谋,但凡风吹草动,皆要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我的面前!”

他向前一步,逼近诸葛云,无形的威压如山岳倾覆。

“记住本王曾与尔等所言,门阀世家,终究只是依附于国祚之上的藤蔓,看似枝繁叶茂,其根不深。

我大唐真正的根基,是那广袤乡野间的百姓,是那市井坊巷里的三教九流。

民心所向,才能称帝。”

诸葛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深知此事一旦启动,将彻底改变大唐的权力格局,掀起惊世波澜。

他深深拜伏下去,声音沉稳而坚定。

“臣,谨遵殿下谕旨,必不负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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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东,永嘉坊。

裴府朱漆大门紧闭,如同一位闭口不言的老人,与别处勋贵府邸或明或暗的喧嚣不同,这里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沉寂。

李秀宁勒住战马,龙驹不安地打着响鼻。

她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巷弄的宁静。

沉重的门环叩击在厚实的门板上,声音在幽深的巷子里传出老远。

片刻,侧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门房老仆浑浊的眼睛看清来人,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瞬间堆满惊愕与敬畏,连忙将门彻底打开,深深躬下腰去。

“公主殿下,快请进,老爷在书房等候。”

李秀宁微微颔首,没有言语,步履沉稳地踏入府中。

裴府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处处透着主人位高权重多年沉淀下的低调与厚重。

她敏锐地察觉到,几处回廊转角、花木阴影之后,有极其细微的气息存在,显然是加强了戒备的暗哨。

她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书房的门虚掩着,李秀宁推门而入,裴寂并未起身,他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背脊虽依旧挺直,却透出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