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雨停的时候,天边泛起一种诡异的橘红色。夏九洛踩着泥泞往前跑,鞋底沾的泥块越来越沉,像拖着两块吸饱了水的海绵。身后老槐树的方向已经看不见红袍人影,但骨链拖地的“咔咔”声始终不远不近,像挂在脖子上的倒计时钟,每响一声,后颈的骨纹就烫得更厉害些。

“再拐个弯就到了。”李默跑在最前面,黑色冲锋衣的帽子被风吹掉,露出汗湿的头发,左颊那道伤口还在渗血,滴在锁骨处,晕开一小片暗红。他的步子又大又急,短刀在腰间晃来晃去,刀鞘上的“镇”字随着动作闪着冷光。

林薇喘得像风箱,抓着夏九洛的胳膊踉踉跄跄:“矿务局家属院……靠谱吗?我爸说那地方早没人住了,去年还塌了两栋楼。”

“塌了才好。”李默头也不回,声音硬邦邦的,“越破的地方,越藏得住事。”他突然刹住脚,往旁边的矮墙后一躲,“蹲下!”

夏九洛拽着林薇蹲下去时,看见三个红袍人影从街角晃过,银镯上的青铜碎片在橘红色的天光里闪着诡异的光。老馆长的声音隔着风飘过来,黏糊糊的像块烂泥:“……就在这附近……残魂的味道……”

陆明远握紧铜钱剑,剑身上的铜钱轻轻碰撞:“他们怎么追得这么紧?”

李默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辅玉在你们身上。那玩意儿跟明灯似的,三里地外都能闻见味儿。”他掀起冲锋衣下摆,露出里面缝着的布袋,“我这半块‘镇’字玉,是我爷临终前塞给我的,他用灶心土混着墨仿出来的,说能挡挡煞气,不然咱们早被追上了。”

夏九洛摸了摸兜里的“守”字辅玉,确实烫得厉害,表面的纹路在布料下突突跳,像在跟远处的红袍人影呼应。她突然想起树洞里的骸骨,那具蜷缩的骨架攥着辅玉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你爷爷……是怎么死的?”

李默的肩膀僵了一下,过了好半天才开口,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去年冬天,在老槐树下被发现的。脸烂得认不出,手里就攥着这半块玉,还有张纸条,写着‘给锁骨有蛇纹的姑娘’。”他瞥了眼夏九洛的脖子,“现在看来,就是你了。”

红袍人影走远后,四人贴着墙根往家属院挪。矿务局家属院是上世纪的老楼,红砖墙皮剥落得像牛皮癣,楼道里堆着废弃的家具,墙上贴满“危房拆迁”的告示,纸边卷得像海带。最角落的那栋楼三楼,窗户钉着块破木板,门把手上缠着圈串着七枚铜钱的红绳,风吹过时“叮铃”作响。

“我爷以前住这儿。”李默掏出钥匙,铜钥匙上挂着个迷你的三足乌吊坠,跟爷爷笔记里的图腾一模一样,“这红绳是他自己缠的,说能挡挡不干净的东西。”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夏九洛突然按住他的手,指尖有些发颤:“等等。”

门缝里渗出一缕黑烟,带着股熟悉的腐臭味——跟图书馆古籍区血池里的味道一模一样,还混着点淡淡的消毒水味,像医院太平间的气味。

李默的脸“唰”的一下子白了,一脚踹在门上:“妈的,还是追来了!”

门“哐当”一声开了,屋里的景象让四人都愣住了。书架倒在地上,书撒了一地,有几本烧了一半,黑灰粘在地板上,像块丑陋的疤。墙上的老照片散落得到处都是,最醒目的是中央那张:年轻的李叔穿着矿工服,旁边站着夏九洛的爷爷,两人中间是个穿玄色斗篷的少年,左眼蒙着白布,露出的右眼角有颗小小的朱砂痣,正对着镜头,嘴角好像还带着点笑。

“楚凌夜……”夏九洛蹲下去想捡,手指刚要碰到照片边缘,就被李默一把拉开。

“别碰!”他的声音有点急,指着照片角落,“你看那是什么。”

照片边缘爬满了细小的骨虫,白色的,像刚孵化的蛆,正一点点啃食相纸,楚凌夜的脸已经被啃出了个小洞。夏九洛突然想起图书馆里那些往皮肤里钻的骨虫,胃里一阵翻腾。

“有人在找这张照片。”陆明远用铜钱剑挑起照片,剑身上的金光闪过,骨虫瞬间化作黑烟,“是苏湄的人。”

李默突然往床底钻,冲锋衣的下摆蹭过满是灰尘的地板,露出后腰别着的短刀。他在床底摸索半天,胳膊肘撞到床板发出“咚”的闷响,最后拽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盒,盒锁早就锈死了,他咬着牙用短刀撬开,里面铺着块红布,放着半块青玉碎片,上面刻着个“镇”字,与夏九洛手里的“守”字辅玉能完整地拼在一起。

“我爷说,这两块玉合在一起,才能打开矿洞的门。”他把玉递给夏九洛,指尖碰到她的手时,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还有这个。”

他从铁盒里拿出本笔记本,牛皮封面,边角磨得发毛,扉页上用红漆写着三个字:李默存。

“我爷的日记。”李默的手指在封面上摩挲了一下,像是在犹豫什么,“你们……自己看吧。”

林薇先凑了过去,刚翻开第一页就“嘶”了一声:“这字……是用血写的?”

扉页上的字红得发黑,歪歪扭扭的:

「镜狱十八层,白骨铺路,血月开门。守镜人代代相传,以残魂为锁,以碎玉为匙,两千五百年一轮回,不得有误。」

夏九洛翻到中间,突然停住——那页画着矿洞的草图,标注着“左三右七”的岔路,旁边写着:

「老馆长与夏老头同为守镜人,分工看管‘守’‘镇’二玉,七月初九需合二为一,开启三生石。」

“原来……我爷爷和老馆长认识。”夏九洛的手指划过“夏老头”三个字,突然想起爷爷失踪前,总对着一张老照片发呆,照片上的人就是老馆长,“他们都是守镜人。”

“不止认识。”李默蹲在地上,用短刀在泥地上划着什么,“我爷说,他们年轻时一起下过矿洞,见过镜狱的门。”他抬起头,左颊的伤口还在渗血,“也见过楚凌夜。”

窗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撞在了防盗网上。四人同时抬头,只见一张腐烂的脸贴在玻璃上,左眼是个黑洞洞的窟窿,右眼布满血丝,正死死盯着屋里——是老馆长的傀儡。

“找到……你们了……”他的指甲刮擦着玻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在用骨头磨石头,“把辅玉……交出来……”

陆明远突然把笔记本合上:“来不及细看了。李默,你说的密道在哪?”

李默掀开墙角的地板,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一股潮湿的霉味涌上来:“从这里走,直通矿洞的3号井。”他率先跳下去,“快!他要进来了!”

密道窄得只能匍匐前进,夏九洛的膝盖蹭过地面,触感湿滑滑的,像是某种黏液,闻起来有股淡淡的铁锈味。林薇在她后面,时不时发出小声的惊呼,大概是碰到了墙上的什么东西。

“这密道是上世纪挖的。”李默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回音,“那会儿矿工怕塌方,偷偷挖的逃生通道,后来矿洞废了,就剩下这一条。”

“啊!”林薇突然尖叫一声,“有东西……抓我的脚踝!”

陆明远立刻回头,铜钱剑的金光照亮了地面——一截白骨手臂从土墙里伸出来,死死攥着林薇的脚踝,指节泛着青黑的光。更吓人的是,整条密道的土墙开始蠕动,无数只骨手破土而出,指缝里还沾着泥土,像雨后钻出地面的蚯蚓。

“快爬!”李默吼道,短刀劈断最近的一只骨手,黑血溅在墙上,“它们闻到残魂的血了!”

夏九洛的左臂突然发烫,第三道闪电形骨纹在皮肤下亮起,金光顺着血管蔓延。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挡抓向林薇的骨手,指尖碰到骨头的瞬间,那只骨手“噼啪”一声化为齑粉,黑血溅在她的校服上,冒着白烟。

“你的骨纹……”陆明远惊讶地看着她,“能克制它们!”

“别愣着了!”李默在前面对他们喊,“前面就是出口!”

爬出密道时,四人浑身是泥,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眼前是个半坍塌的矿洞,洞口的石壁上刻着三个血字:骨影墟。字迹红得发黑,像是用无数人的血浸泡过,笔画间还能看见细小的骨渣,在天光下闪着冷光。

“就是这里。”李默擦掉脸上的泥,露出的眼睛里有种复杂的情绪,“镜狱的第一层入口。”

夏九洛突然按住太阳穴,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远古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涌进来:同样的矿洞口,玄甲少年跪在地上,手里握着短刀,刀尖对准自己的左眼,血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地上,晕开一朵朵小小的血花。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在说什么,可她听不清,只觉得心口像被巨石压住,疼得喘不过气。

“你怎么了?”林薇扶住她的胳膊,担忧地看着她发白的脸,“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夏九洛摇摇头,可视线落在矿洞深处时,还是忍不住发抖,“我好像……来过这里。”

李默和陆明远交换了个眼神,没说话。

“走吧。”李默握紧短刀,刀身在天光下闪着寒光,“血月快升到头顶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矿洞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有无数根骨头在互相摩擦。四人踏进矿洞的瞬间,身后的入口“轰隆”一声坍塌,扬起的灰尘里,无数幽绿的光点亮了起来——是骨奴的眼睛,正从黑暗深处盯着他们,像潜伏在草丛里的野兽。

夏九洛攥紧手里的两块辅玉,“守”与“镇”字合在一起,发出淡淡的金光,照亮了脚下的路。左臂的闪电形骨纹还在发烫,像是在说“往前走”。她看了眼身边的林薇,女孩虽然吓得脸色发白,却还是紧紧抓着她的手,又看了看陆明远和李默,两人正警惕地盯着黑暗深处,手里的武器握得很紧。

“别怕。”她对林薇说,也对自己说,“我们有辅玉,有骨纹,还有彼此。”

林薇点点头,突然笑了一下,尽管嘴角还在发抖:“对,我奶奶说,同脉者在一起,邪祟不敢靠近。”

陆明远突然指着前方:“你们看,石壁上有字。”

众人凑过去,借着辅玉的金光看清了——石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有的已经模糊不清,有的还很清晰,最上面一行是:夏承宇(夏九洛的爷爷)、楚凌夜、李建国(李叔)、周明瑞(老馆长)。每个名字后面都画着个小小的三足乌,像是某种记号。

“他们都来过这里。”夏九洛的指尖划过“楚凌夜”三个字,突然觉得骨纹烫得更厉害了,“他们是一起来的。”

李默突然从背包里掏出张地图,摊开在地上:“这是我爷画的矿洞详图,标注着‘白骨路’的位置。”他指着地图中间的岔路,“左三右七,就是镜狱第一层的入口,三生石应该就在那附近。”

“白骨路?”林薇皱起眉,“听起来就好吓人。”

“确实吓人。”李默的声音沉了沉,“我爷的日记里写,那路是用无数具骸骨铺成的,踩上去会发出‘咯吱’的声响,像是骨头在哭。”他顿了顿,看向夏九洛,“而且,只有创世残魂的血才能让白骨路显形。”

夏九洛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想起楚凌夜的话,想起李叔笔记里的“残魂血为媒”,突然明白了什么:“我的血……”

“对。”李默点头,“你掌心的旧疤,就是创世残魂的印记,你的血能引开骨奴,也能激活白骨路。”他从背包里拿出个小瓶子,递给她,“这是我爷留的黑狗血,必要时涂在身上,能暂时遮住你的气息。”

矿洞深处突然传来“哗啦”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拖动重物。陆明远举起铜钱剑,剑身上的铜钱开始旋转:“它们来了。”

黑暗中,无数双幽绿的眼睛越来越近,骨链拖地的“咔咔”声也越来越清晰。夏九洛握紧辅玉,感觉金光顺着手臂蔓延,带来一阵温暖的力量。左臂的骨纹亮得像盏小灯,照亮了前方的路。

“走!”她率先迈步,“去白骨路!”

林薇紧紧跟着她,李默和陆明远断后,铜钱剑和短刀的寒光在黑暗中闪烁。矿洞里的风越来越大,吹得人耳朵疼,隐约还能听见有人在哭,声音尖细,像是无数个女人的声音混在一起。

“那是什么声音?”林薇的声音发颤。

“是被镜狱吞噬的魂魄。”陆明远的声音很沉,“我爷爷的书里写过,镜狱会困住死者的魂魄,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夏九洛突然想起图书馆血池里浮现的人脸,想起老馆长空洞的眼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攥紧手里的辅玉,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到三生石,一定要揭开镜狱的秘密,不能让更多人变成骨奴,变成魂魄的囚徒。

前方的路突然变宽,石壁上的刻字也越来越密集。夏九洛的骨纹突然剧烈发烫,她低头一看,掌心的辅玉正指向左边第三条岔路,路口的石壁上刻着个小小的“左”字,旁边还有个三足乌的图腾。

“就是这里。”她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左三右七,左边第三条。”

李默从背包里拿出矿工灯,打开开关,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岔路深处——那里的地面隐隐泛着白,像是铺着层厚厚的骨粉。

“白骨路就在里面。”李默的声音有些紧张,“准备好了吗?”

夏九洛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小刀,轻轻划破掌心,血珠滴在地上,瞬间被地面吸收。她感觉骨纹的金光更亮了,矿洞深处传来一阵骚动,像是有无数骨奴在避让。

“走吧。”她再次迈步,这一次,脚步坚定了许多。

林薇、李默和陆明远紧紧跟上,四人的身影消失在岔路深处,只留下矿工灯的光柱在黑暗中晃动,像颗跳动的心脏,在这跨越千年的等待与守护中,指引着他们走向最终的真相。

矿洞入口的坍塌处,一张腐烂的脸从石缝里探出来,右眼的血丝越来越密,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远处的血月已经升到头顶,红得像块烧红的铁,照亮了矿洞上方的天空,三足乌的图腾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像是在无声地催促着什么。

而在白骨路的尽头,三生石正静静地等待着,石面上的刻字在黑暗中泛着微光,仿佛两千五百年的时光,都只是为了这一刻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