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滴敲打在圣约翰大学宿舍的玻璃窗上,沈书瑶用毛巾擦拭着被雨水打湿的发梢。铜盆里的热水腾起氤氲雾气,将她清秀的面容晕染得愈发朦胧。

她侧躺着,翻了几页书,有些心不在焉,顾世钧的影子在她脑海里出现又隐去......不知何时,她就这样睡着了。

暮春的圣约翰校园里,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铺满了林荫道。沈书瑶抱着几本书,与顾婉仪、林素心并肩走在石板小路上。阳光透过梧桐叶的间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她们年轻的肩头。

晨光熹微时,三个身影穿过海棠花雨。林素心弯腰拾起一朵完整的西府海棠,别在沈书瑶的鬓边:"我们三个,以后也要像这花儿一样。"她转着手中的钢笔,"我爹在闸北小学给我谋了个教职,往后就等着被那些小魔星气白头了。"

顾婉仪轻嗤一声,珍珠耳坠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我要去巴黎美术学院,但父亲想送我去维也纳学音乐。"她的声音带着欢快,和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父亲最近总盯着那些留洋回来的新派女子,觉得她们热烈明朗,一点也不骄矜,不过他说了都随我”。

"书瑶,你呢?有什么打算"林素心挽住她的手臂。沈书瑶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坚定:"我想去《申报》做编辑。"《申报》?"顾婉仪挑眉,"那可是男人的地盘。" "所以才更该有人去。"沈书瑶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女子若连自己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又凭什么谈自由,谈什么独立?" 顾婉仪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好,我支持你。"

这时沈书瑶又露出一丝难色:“之前只是在申报发表过几篇文章,也未引起过多关注,想进《申报》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这时顾婉仪说到:“这个或许我可以帮你上,家父与史量才有些交情,"顾婉仪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裙摆上的褶皱,"引荐个人而已,大概不是什么难事。"

沈书瑶怔了怔,转而又抱着婉仪惊喜地说道:"谢谢你,亲爱的!" 顾婉仪摆摆手:"先别急着谢我,能不能留下,还得看你自己。"

两周后,《申报》举办创刊周年庆,宾客云集。

沈书瑶站在华懋饭店的雕花大门前,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手袋的带子,然后又挺起胸给自己打气,希望能有一个好的表现。她今天穿了一件改良过的藕荷色旗袍,素雅的滚边衬得她愈发清丽,带了珍珠耳钉,减了一点学生气,多了一点女人的温婉。

宴会厅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沈书瑶跟在顾世钧身后,看着他游刃有余地与各界名流寒暄。他说话时声音不高,却总能让人凝神静听,偶尔侧头对她解释一两句,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淡淡的香水。

"这位就是沈小姐?"史量才端着酒杯走过来,目光温和地打量着她。 顾世钧微微颔首:"她对贵报的妇女专栏倒是有些不一样的见解。" 沈书瑶深吸一口气,迎上史量才的视线:"兄先生,幸会!有幸看了贵报上月刊登的《女界钟》一文,观点虽新,却仍将女子囿于家庭——我以为,女子受教育不该只为相夫教子。

" 四周忽然安静了几分。史量才眯起眼睛,忽然笑了:"有意思,那沈小姐有何见解?”。

沈书瑶平静的说:“见解谈不上,书瑶认为缠足是旧时枷锁,新时代的女性不应该盲婚盲嫁,婚约当以恋爱为基,若连终身大事都要假他人之首,这'解放'二字恐怕有点自欺欺人了"。她望了眼顾世钧,见他微微颔首,又补充道:"《申报》若能开辟婚恋自由专栏,必能引领风气之先。"

史量才突然大笑,转向顾世钧:"令嫒这位朋友,倒有几分你当年批驳《商报》的锋芒。"他掏出一张烫金名片递给沈书瑶:"下周一早九点,来找编辑部张主任。"

香槟塔旁,沈书瑶的指尖在杯沿画着圈。顾世钧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侧:"恭喜。"

"多亏顾先生引荐。"她举起酒杯。"是你自己的胆识打动了史公。"他的酒杯轻轻碰响她的,"

玻璃杯相撞的清脆声响中,沈书瑶注意到顾世钧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投向宴会厅另一端。她顺着视线望去,看见顾婉仪正与一位西装笔挺的年轻男子交谈甚欢。

"那位是......"她下意识问道。

"江南造船厂周家的公子,周慕云。"顾世钧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斟酌,"刚从剑桥留学归来。"

沈书瑶敏锐地察觉到什么:"顾先生是在为婉仪......"

"下周六在周公馆有个读书会。"顾世钧突然转移话题,从西装内袋取出一张烫金请柬,"周家收藏了不少珍本古籍,我想沈小姐或许会感兴趣。"

请柬上淡淡的龙涎香萦绕在鼻尖,沈书瑶看见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昆曲鉴赏雅集"几个字。

舞池的灯光突然转暗,将顾世钧镜片后的眸光掩藏在阴影里。沈书瑶捏着请柬的指尖微微发烫,不知为何想起那日校园里飘落的海棠花瓣。

"我会准时赴约。"她轻声应道,却在心里暗暗记下——这或许是个观察周公子为人的好机会。毕竟,她答应过要帮婉仪把关......

黑色雪佛兰缓缓驶过外滩,黄浦江的灯火在车窗上投下粼粼波光。顾婉仪靠在真皮座椅上,指尖轻轻敲打着膝盖。

"父亲似乎很欣赏书瑶。"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的随意。

顾世钧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史公确实难得赏识年轻人。"

"我说的不是史社长。"顾婉仪转过脸,珍珠耳坠在夜色中泛着冷光,"您对她的关注有些多了,又安排下周的读书会......"

车驶过南京路口,霓虹灯牌的红光掠过顾世钧的侧脸。他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拭镜片:"周公子留学时专攻比较文学,你们应该聊得来。"

"所以读书会是为我安排的?"顾婉仪的指甲陷入掌心,"就像上个月李司长家的茶会?"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司机老吴识趣地升起隔板。

"慕云为人稳重,家学渊源......"

"父亲!"顾婉仪突然提高声调,"您明知道我想去巴黎!"

顾世钧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眸光晦暗不明:"巴黎美术学院随时可以去,良缘难得,这并不冲突。"

车停在顾公馆门前时,顾婉仪突然轻笑:"您总说喜欢新派女子,可现在......"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后视镜里渐行渐远的华懋饭店,"到底是谁在强求姻缘?"

沈书瑶的独白

电车叮当声中,沈书瑶望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藕荷色旗袍在五光十色的霓虹里显得愈发素淡,像一幅褪色的月份牌。

她想起宴会上那些太太们审视的目光,想起侍应生接过顾世钧大衣时恭敬的姿态,想起史量才递来名片时指尖的雪茄香。车窗缝隙钻进来的夜风带着黄浦江的腥气,却比宴会厅的香水味更让她自在。

他们生来就活在金丝笼里,连反抗都像在演文明戏。可她不一样——她见过苏州河畔洗衣妇手上的冻疮,听过女工夜校里的咳嗽声,她知道一册《新青年》要省下多少顿早饭钱。

(电车转过街角,报童的叫卖声隐约传来)

顾世钧说她的胆识难得。可什么是胆识?不过是无路可退时的孤勇。那些名媛们永远不会懂,为什么有人宁可在排字房沾满油墨,也不愿在绣房描龙凤呈祥。

她摸到包里硬挺的名片边缘,下周的读书会......她突然挺直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