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是死的。
粘稠的,凝固的,带着一股世界末日般的荒诞气息。
荀阳感觉自己的听觉系统出现了严重的功能性障碍。他能看到江诗妍那张绝美的脸上,嘴角勾起的冰冷弧度;能看到自己母亲那副下巴快要脱臼的震惊模样,但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他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声,一声一声,砸在他的耳膜上。
“领……领证?”
打破这片死寂的,是林慧。她那双刚刚还闪烁着嫁儿媳妇狂喜光芒的眼睛,此刻写满了茫然。她看看江诗妍,又看看自己那个已经石化的儿子,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试探性地问:“是不是……太快了点?咱们不都说,先订婚嘛……”
江诗妍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荀阳,那眼神,清亮、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仿佛在说:你敢说个“不”字试试?
荀阳的喉咙干得像撒哈拉沙漠。
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
他以为自己是在跟江诗妍下棋,他走一步,她走一步,大家在规则内博弈。
他错了。
他以为自己跳出棋盘,是在大气层俯瞰众生。
结果人家直接在太空建了个空间站,冷冷地问他,地球好玩吗?
这不是博弈,这是降维打击。
他亲手点燃了导火索,而江诗妍,毫不犹豫地把整座军火库都给引爆了。
他要是现在反悔,说这一切都是演戏,那他不仅是个渣男,还是个玩不起的懦夫、骗子。在他妈面前,他将彻底社会性死亡,连骨灰都给你扬了。
可他要是不反悔……
那红本本上,可就真真切切地印上了他荀阳的名字!
他的人生终极理想是躺平,不是躺进婚姻的坟墓啊!还是这么一座奢华到令人窒息的坟墓!
“妈。”
荀阳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他艰难地转过头,看着自己的母亲,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户口本……在哪儿?”
林慧的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她像是认命了一般,用一种梦游般的语气,指了指楼上:“在……在我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
她这辈子催过儿子找对象,催过儿子好好工作,就是没想过,有一天会亲手把户口本交出去,让他去完成一桩如此草率又如此震撼的“婚事”。
——
第二天,苏城民政局门口。
阳光明媚,微风和煦。
荀阳戴着个鸭舌帽,脸上架着副大大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我不是我、我没来过”的鸵鸟气息。
他身边,江诗妍一身剪裁利落的白色香奈儿套装,长发披肩,神情自若,仿佛不是来结婚,而是来视察工作的。
而另一边,一个顶着两个硕大黑眼圈,头发乱得像鸡窝,满脸写着“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要遭受这一切”的年轻男人,正有气无力地倚在车门上。
江宇。
在接到姐姐那个“死亡电话”后,他连夜飙车,带着神圣的户口本,从魔都杀到了苏城。他到现在都没搞明白,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世界就变天了?他那打小就立志要当咸鱼的发小,怎么就要跟他那座冰山姐姐喜结连理了?
“我靠,姐,苟日!你们玩真的?”江宇揉着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这……这不是演习?”
江诗妍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去。
江宇立刻闭嘴,做了个给嘴巴上拉链的动作。
荀阳则像是没听见,他的灵魂还飘在九霄云外。从昨晚到现在,他都像个提线木偶,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走。拿户口本,订车票,进民政局……每一个步骤都清晰无比,又都虚幻得像一场梦。
拍照的时候,工作人员是个面无表情的大姐。
“笑一笑,结婚呢,开心点。”
荀阳努力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江诗妍则只是微微上扬了一下唇角,那笑容,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美丽,却毫无温度。
“新郎往新娘那边靠一点!对!亲密一点!”
荀阳僵硬地挪了挪身子,肩膀不小心碰到了江诗妍。那柔软的触感和熟悉的香气,让他浑身一震,脑子里瞬间闪过那个混乱而旖旎的夜晚。他甚至能感觉到,身边的女人身体也有了瞬间的僵直。
“咔嚓!”
红底照片上,一个笑得生无可恋,一个笑得公事公办。
堪称年度最诡异结婚照。
当两本崭新的、带着油墨香气的红本本被递到两人手中时,荀阳低头看着上面自己和江诗妍的名字紧紧挨在一起,那鲜红的颜色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大脑终于接收到了那个迟来的、沉重无比的信号。
完了。
这回,真的玩脱了。
他,荀阳,24岁,英年早婚。
三人走出民政局,站在阳光下,面面相觑,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江诗妍看着手中的红本本,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但很快便恢复了清冷。她赢了,但代价,似乎也超出了预料。
荀阳则拿着那个烫手山芋,感觉人生一片灰暗。
终于,一直憋着的江宇,在经历了长达数秒的内心挣扎后,彻底爆发了。
他一个箭步冲到荀阳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悲愤地控诉道:
“苟日!我把你当兄弟,你他妈却想当我姐夫?!”
荀阳感觉自己的耳膜被江宇这声悲愤的控诉震得嗡嗡作响。
他想反驳,想说“我他妈也不想当你姐夫”,可话到了嘴边,又被手里那本红得刺眼的结婚证给堵了回去。
事实胜于雄辩。
他现在,不管从法律意义还是生理意义上,都是江宇的姐夫。
但这声“姐夫”,叫得他肝疼。
江宇还在那儿摇晃着他,一副“你背叛了我们咸鱼联盟”的痛心疾首模样:“苟日!你糊涂啊!我姐是什么人?那是冰山!是雪莲!是喜马拉雅山顶的稀薄空气!你一个只想在海边晒太阳的,你跑去登什么珠穆朗玛峰啊!你会缺氧的!会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这比喻,精准,形象,还很扎心。荀阳甚至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对。
他现在就已经严重缺氧了,大脑一片空白。
而始作俑者,江诗妍,在听到江宇这番话后,那张始终维持着冰冷镇定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龟裂。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本崭新的红本本。
上面的照片,她面无表情,他生无可恋。
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对新人。
一个荒唐的念头突然从江诗妍的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她好像……是来道歉的?
对啊,在来之前,她确实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愧疚,想着道个歉,然后好好谈谈的。
可现在……
歉还道个屁啊!
婚都结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得江诗妍自己都有些发懵。她猛地转头,看向身边那个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具躯壳的荀阳,心里第一次涌起一股陌生的、名为“失控”的情绪。
事情的发展,偏离了她最坏的预案。
好像……是玩得有点太大了。
不行。
江诗妍立刻掐断了自己危险的念头,强行将这件烫手的事情暂时性遗忘。她最讨厌失控的感觉,而夺回主导权的最好方式,就是将一切拉回自己最熟悉的战场。她清了清嗓子,强行将气氛往自己熟悉的轨道上拉。
反正,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咳。”
她轻轻一声,成功让还在激情输出的江宇闭上了嘴,也让神游天外的荀阳,眼神有了一丝聚焦。
江诗妍无视了两人脸上如出一辙的“你还想干嘛”的惊恐表情,用一种谈论天气般的平淡口吻,开口道:
“现在,我们来谈谈你回公司的事。”
“……”
“……”
空气再次凝固了。
江宇的嘴巴张成了“O”型,他看看手里的户口本,又看看他姐手里的结婚证,再看看荀阳,感觉自己的CPU彻底烧了。
刚领完证,不讨论去哪儿度蜜月,不讨论什么时候办婚礼,不讨论晚上睡哪张床……而是讨论回公司上班?
这是什么魔鬼流程?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然而,这句看似不合时宜的话,却像一针强心剂,猛地扎进了荀阳那颗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
对啊!
工作!
这才是所有事情的开端!
婚姻的巨轮已经失控撞上了冰山,他无力回天。但工作的这艘小舢板,他还能挣扎一下!这才是他唯一能翻盘的战场!
荀阳的眼睛里,瞬间重新燃起了光。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破釜沉舟的光。
他猛地推开江宇,站直了身体,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第一次,主动地、正式地、毫无畏惧地迎上了江诗妍的目光。
“我可以回去。”
他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掷地有声的决绝。
江诗妍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有意思,那个任人拿捏的提线木偶,似乎活过来了。她心中暗道:好戏来了。
“但我有条件。”荀阳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的下颌线紧绷,眼神锐利,再也不是那个只想躺平的咸鱼,而是一个准备捍卫自己最后领地的战士。
江宇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暗自给自己的好兄弟捏了一把汗。我的哥,你都“卖身”了,还敢提条件?
“你说。”江诗演言简意赅。
“第一,我回轩远投资,但职位不变。还是销售部的销冠,不是你那个什么总裁特助。”荀阳提出了自己的核心诉求。
去她身边当特助?二十四小时近距离感受这座冰山的低气压?他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可以。”江诗妍答应得异常爽快。
她原本的目的,就是把他这个人留在公司。至于放在什么位置,反而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现在这个关系,放在身边,确实也挺别扭。
荀阳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干脆,微微一愣,随即抛出了第二个条件。
“第二,我的工作方式不变。业绩我保证,但你不能干涉我用什么方法、花多少时间去完成。也就是说,我该摸鱼的时候,还得摸鱼。”
这才是他“躺平”哲学的核心精髓。
江宇在一旁听得直点头,对对对,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苟日!有骨气!
江诗妍的目光沉了沉。
她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刚跟自己领了证,却还在一本正经地跟她讨价还价要“摸鱼”权利的男人,感觉有些荒谬,又有些……好笑。
她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评估这项条款的风险。
最终,她点了点头。
“只要你能完成业绩,我不管你怎么做。”
两个条件,全部达成。
荀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从一场溺水窒息的噩梦中,终于挣扎着探出头,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
虽然脖子上还是被套上了一个名为“婚姻”的枷锁,但好歹,他保住了自己“咸鱼”的尊严。
“成交。”
“成交。”
两人隔着半米的距离,达成了一项堪称史上最诡异的口头协议。
阳光下,江诗妍看着荀阳那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而一旁的江宇,则彻底陷入了呆滞。
所以……他连夜飙车三个小时送来的户口本,就为了促成他俩在这儿……签订一份新的劳动合同?
他看看荀阳手里的红本本,又看看江诗妍手里的红本本,感觉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问号。
“不是……那这个……”他指着那两本结婚证,艰难地开口,“这个怎么办?”
荀阳和江诗妍的动作,在这一刻,达到了惊人的一致。
他们同时面无表情地,将那本烫手的红本本,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然后,异口同声地,对江宇说:
“先这样吧。”
那语气,仿佛他们塞进口袋的,不是一份神圣的婚姻契约,而是一张过期的超市优惠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