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沉默的幽灵
我的名字叫林默。树林的林，沉默的默。在我的记忆里，这个名字几乎是我人生的全部注脚。
我就读于海川市第三高级中学，一个在外人眼中被光环笼罩的地方。每年，我们学校都有超过九成的学生考入重点大学，其中又有近百人能踏入那两所最顶尖的学府。这里被称作「状元工厂」，而我们，就是流水线上等待质检出厂的产品。
每一天，生活就像一张被精准计算过的程序表。早上五点四十起床，六点十分之前要完成洗漱和晨跑，然后在六点半准时坐进教室，开始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早自习。接下来的八节课、四节自习，以及晚上的三节晚自习，将我们的时间切割成无数个细小的、被知识和试题填满的方块。直到晚上十点半，熄灯号响起，我们才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个八人一间的宿舍。梦里，都是挥之不去的函数公式和古文释义。
这里的空气似乎永远是凝滞的，弥漫着一股粉笔灰、汗水和廉价速溶咖啡混合而成的，名为「奋斗」的奇异味道。走廊里的光线永远那么苍白，灯管发出持续的、令人烦躁的低频嗡鸣，像一只濒死的巨型昆虫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并不讨厌这样的生活。或者说，我早已失去了「讨厌」或者「喜欢」这种情绪的能力。我的大脑像一台高效运转的机器，精准地录入、分析，然后输出。我的成绩稳定在年级前五，一个让老师满意、让父母骄傲，却唯独无法让我自己产生任何波动的排名。
我像一个幽灵，飘荡在这座巨大的、精密的教育机器里。我看着身边的同学为了零点五分的差距而或欣喜若狂，或痛哭流涕。我看着他们在操场上一边背着单词一边机械地摆动双腿。我看着他们在食堂里用五分钟解决一顿午餐，然后匆匆奔回教室，投入下一场无声的战役。
他们是活着的。而我，只是在模仿活着的姿态。
我的座位在第四排靠窗的位置。窗外是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它的枝叶在某些角度会恰好遮蔽住悬挂在教学楼外墙上的红色励志横幅。那上面写着：「提高一分，干掉千人」。每当课间，我都会盯着那片被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红色，想象着那「一千人」被「干掉」时的场景。他们会发出怎样的哀嚎？他们的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当然，我知道那只是一个比喻。但在这个地方，比喻往往比现实更加真实。
我唯一的，也是不为人知的乐趣，是观察那些「坏掉的」学生。
他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坏学生，不抽烟，不打架，不顶撞老师。恰恰相反，他们中的很多人，曾经是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优秀的产品。但机器在运转过程中，总会有零件因为过度磨损而崩坏。他们就是那些崩坏的零件。
比如坐在我前排的那个男生，他曾经是奥数金牌的有力竞争者。但现在，他每天上课都会用圆规的尖针，在自己的手臂上刻下一道道细密的血痕。他做得非常隐蔽，总是用校服袖子盖住，但我能从他肩膀细微的颤抖和偶尔从齿缝中泄出的一丝抽气声中，察觉到他正在进行的仪式。他的眼神总是空洞的，像两口被抽干了水的深井。
再比如我们班的文艺委员，一个很爱笑的女生。上个学期，她突然开始拔自己的头发。起初只是几根，后来发展到在自习课上，能若无其事地在草稿纸边堆起一小撮乌黑的发丝。她的笑容依旧甜美，但头顶的发缝却在一天天变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