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叫李娟,生在四川隆昌的一个小镇上。镇不大,一条沱江绕着镇子走,江边的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下雨天会冒出青苔的腥气。我家在镇东头的老家属院,爸爸是酒厂的搬运工,妈妈在菜市场卖菜,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是客厅里那台21寸的长虹彩电——还是我小学考了年级第一,爸妈咬着牙买的。

我长得不好看,这是从小就刻在心里的认知。皮肤是四川姑娘少见的蜡黄,不是晒出来的健康色,是常年闷在屋里刷卷子熬出来的暗沉;眼睛小,一笑就眯成条缝,戴一副外婆传下来的黑框眼镜,镜腿断过两次,用透明胶带缠了又缠,胶布边缘都泛了白;头发永远扎成紧绷的马尾,碎发粘在额头上,像没梳整齐的稻草,妈妈总说“女孩子要利落”,可我没时间打理——刷题的时间都不够,哪有功夫管头发。

小时候跟妈妈去菜市场买菜,总有相熟的阿姨凑过来逗我:“娟娟啊,要好好读书哦,不然凭你这模样,以后咋找婆家哟?”妈妈会立刻把我拉到身后,手里的秤杆还沾着青菜的水珠,却硬邦邦地回:“我家娟娟是要考大学去大城市的,才不留在镇上看人脸色讨生活!”

那时候我不懂“大城市”是什么概念,只知道读书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小镇的教育资源差得可怜,我们初中的英语老师,一口川普能把“apple”念成“阿婆”,数学课上一半总跑偏,说他儿子在成都开饭馆一个月能赚多少;高中的教室没有空调,夏天热得像蒸笼,我总把湿毛巾搭在脖子上做题,汗水滴在卷子上,晕开墨痕。但我不敢懈怠,每天早上五点半,天还没亮透,我就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背单词,妈妈在旁边择芹菜,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咚咚”声,和我“abandon、abandon”的背书声混在一起,成了我少年时代最熟悉的晨曲。

高考前三个月,我得了场重感冒,发烧到39度,扁桃体肿得咽不下饭,却还是硬撑着去学校。爸爸背着我去镇卫生院,走在江边的青石板路上,他的后背汗湿了我的校服,粗粝的布料蹭着我的脸,我趴在他耳边小声问:“爸,我要是考不上咋办?”爸爸喘着气,脚步没停,声音里带着颤:“考不上就考不上,爸还能扛酒坛子养你。但娟娟,你得拼一把,不然你这辈子,就只能跟我一样,在酒场搬箱子,跟你妈一样,在菜市场跟人讨价还价几毛钱的菜钱。”

我没让他们失望。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正在菜市场帮妈妈看摊子,收了张五十块的假钞,妈妈气得眼圈发红,蹲在地上捡散落的小葱。就在这时,爸爸拿着查分的纸条跑过来,鞋上还沾着酒厂的酒糟味,他在菜市场中央大喊:“娟娟!考上了!上海的大学!985!”那天妈妈关了摊子,买了只三黄鸡,还破天荒给我买了条粉色连衣裙——蕾丝花边,收腰设计,我穿在身上,站在镜子前,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丑了,镜子里的姑娘,眼睛虽然小,却亮得像有光。

去上海的前一天晚上,爸爸把我叫到他的房间。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铁皮盒子,盒子上印着“牡丹牌香烟”,是他年轻时舍不得扔的旧物。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最小的是一块,边缘都磨得发毛,还夹着几张粮票——是妈妈的陪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