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叶府内外,死寂如渊。

庭院中,血河蜿蜒。尸体横陈如秋收后的稻茬,锦衣卫的皂靴踏过时,血冰碎裂的声响清脆可闻。檐角残存的铜铃在夜风中轻晃,却不闻其声——早被血沫堵住了舌簧。

正厅的"忠孝传家"匾斜挂半空,金漆被血污浸得斑驳。忽有夜枭落在匾上,尖喙啄食嵌在木纹里的眼珠,"笃笃"声在空庭回荡,竟成了唯一的丧钟。

府外长街,三百盏宫灯依旧高悬,透着昏黄又陈旧的光………

反常的是,往日热闹的街巷如今空无一人,连狗吠声都消失了。各户人家今夜的烛火都不怎么亮,好似怕惹来祸端。

——就仿佛这座城,从未有人居住过。

“一、二、三……"锦衣卫机械地数着尸体,刀刃不时翻动着确认生死。

"大人,叶家上下共计五十三口,少了……那个小公子。"一名锦衣卫跪地禀报,声音发颤。

赵德全的脸色骤然阴沉,猛地抬手——

"啪!"

一记耳光狠狠抽在那人脸上,护甲刮出血痕。

"没用的蠢猪!连个孩子都看不住?!"他尖声厉喝,唾沫星子喷溅,"给我找!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揪出来!"

那名锦衣卫踉跄退后,脸上火辣辣的疼,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他抹了把脸上的唾沫,转身对身后的手下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搜!"

走到那阉人未看见的角落,他怒气冲冲地踹开一具尸体,又觉得不解气,猛地抽出绣春刀,朝身旁的尸体狠狠刺下——

“噗嗤——”

刀锋刺入血肉的闷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叶玄澈浑身猛地一颤,瞳孔骤然紧缩成针尖大小。他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自己的脊背缓缓流下,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那温度烫得惊人,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灼穿。

那具压在他身上的躯体在剧烈颤抖。福禄的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角,指节因剧痛而扭曲发白,却始终没发出一声痛呼。叶玄澈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喷在自己后颈上,湿热的气息越来越弱。

刀身在血肉里残忍地拧了半圈。福禄的指尖扣着青砖,指甲断裂两半,血肉模糊,一滴滚烫的泪从叶玄澈的眼角滑过,混着血水滴落在地灰上,沾染尘土 ……

"没...事..."福禄的嘴唇贴着他耳畔,气若游丝地挤出两个字。十七岁的少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却还像小时候替他挨戒尺时那样,颤抖着重复:"...不疼..."

叶玄澈的牙齿深深陷进下唇。铁锈味在口腔里蔓延,却压不住喉间翻涌的腥甜。他听见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声音,震得耳膜生疼。

刀刃离体的瞬间,福禄整个人瘫软下来。鲜血泉涌而出,顺着叶玄澈的脊梁流到腰际,像一条逐渐冷却的小溪。那只始终攥着他衣角的手,终于慢慢松开了...

远处传来赵德全尖利的催促:"继续搜!那小畜生肯定没跑远!"

叶玄澈在血泊中睁着眼睛。福禄温热的血和他的泪一起,在青砖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燃烧的房梁,像一场永不熄灭的火

倏地——

远处庭角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铁甲碰撞声混着兴奋的呼喝撕裂死寂。

"哈哈哈,逮着了!在这儿呢!!”

“放开你胖爷我,你们这群狗娘养的东西!!!”

赵德全抚掌大笑,蟒袍翻飞,踩着血泊疾步而来,护甲上的猫眼石映着火光,活似恶鬼睁眼。

"快!"他翘着兰花指虚点,喉间挤出亢奋的颤音,"把这小崽子的脑袋剁下!!!好让咱家回去给皇上复命!!”

十步开外,两名锦衣卫正拖拽着个肥胖的身影。刀光一现,少年的锦衣被血污浸透,发冠不知遗落何处………

沉默,还是沉默,从这尸山血海中蔓延开来——

叶玄澈的眼眶干裂如龟裂的河床,再挤不出一滴泪。他怔怔望着眼前的尸山血海,瞳孔涣散,只剩一具空壳。

胸口蓦地一阵剧痛,喉间腥甜翻涌。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硬生生将那股血气逼了回去……

“收拾的干净点!!!”赵德全翘着兰花指掸了掸蟒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尖细的嗓音在血腥弥漫的庭院里格外刺耳:

"留几个人,把这儿收拾干净了——手脚利索些,别留下什么腌臜东西。"

他说着,目光扫过满地尸骸,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两名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捧来四个紫檀木匣,赵德全亲自接过,慢条斯理地将叶祯他们的头颅一一摆进去,动作轻柔得像在摆放什么珍玩。

"多好的匣子啊……"他抚摸着木匣上精致的雕纹,低笑道,"配你们,倒是可惜了。"

说罢,他转身上了马车。车帘垂落的瞬间,那张涂脂抹粉的脸隐入阴影,只剩下护甲上镶嵌的宝石在夜色中泛着冷光。马车碾过血冰,朝着皇宫的方向缓缓驶去。

留下的两名锦衣卫对视一眼,默默拖来板车。

天更冷了……

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又很快消散。其中一人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低声道:"这世道……能活着就不错了。"

另一人嗤笑一声,抬脚踢了踢叶祯无头的尸身:"可不是?这些将军大臣,今日风光,明日就成了乱葬岗的肥料——还不如咱们呢!"

他们动作麻利地将尸体一具具扔上板车,像在搬运什么货物。叶家亲卫的胳膊垂落下来,指尖划过地面,留下一道道血痕,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乱葬岗的土坑早已挖好,黑黢黢的像一张贪婪的嘴。两人站在坑边,一前一后抬起板车——

"哗啦!"

尸体如破麻袋般滚落,砸在早已堆积如山的尸堆上。有的四肢扭曲,有的面目全非,却都渐渐被冻僵,成了这寒冬里最不起眼的点缀。

"走吧。"其中一人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天快亮了。"

他们转身离去,靴底碾过雪地里半截断指,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没有人回头……

倏的天空闷雷炸开,暴雨倾盆,天地间一片混沌。

叶玄澈从尸堆中爬出,跪在泥泞中,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满身的血污,却洗不去刻进骨子里的仇恨。

他踉跄着,一具一具翻找,手指深深抠进湿软的泥土,指甲缝里塞满了血与泥的混合物,可他浑然不觉。

“阿爹……”

他颤抖着抚过叶祯断裂的脖颈,雨水混着血水从指缝间流下……

叶玄澈终于再也忍不住,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野兽般的嚎啕。那哭声撕开裂肺,惊飞了乱葬岗的寒鸦,连晨雾都被震散。

一口鲜血喷在雪地上,如红梅骤绽。他攥着染血的冻土,喉间嘶吼道:

“这便是您一生忠烈,马踏山河,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雨水砸在他的脸上,分不清是泪是雨,唯有那双充血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骇人。

他又转向叶慈的无头尸,眼中皆是悲泣,颤声道: “娘……您说过,这世道再脏,也脏不了人心……”

叶玄澈攥紧拳头,刚刚结痂的伤口再度撕裂,鲜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

他低低地笑了,笑声里浸着刺骨的寒意:"可这人心......比这世道更脏,更毒!"

他仰天嘶吼,声音淹没在雷声中。闪电劈开夜幕,瞬间照亮了他狰狞的面容——扭曲的仇恨,刻骨的痛楚,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朝廷……皇帝……!!!”

电闪撕裂天幕,叶玄澈眼中血丝暴起,状若噬魂恶鬼,连嘴角的血痕都泛着森冷寒光。

“我叶玄澈在此立誓——此生若不将你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誓不为人!!”

誓言如刀,劈开雨幕。

过了半晌,他抓起一旁的泥土,发疯般的掩埋。雨水混着泥土,将尸坑渐渐填平。他的指尖早已磨得血肉模糊,可动作却越来越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抑住胸腔里几乎要炸开的恨意。

当最后一抔土落下时,他跪在坑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上的血混着雨水渗入泥土,像是一个血色的契约。

“爹,娘,兄长……你们在天之灵看着……”

他缓缓站起身,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眼神却比冰更冷。

“这血仇,我一定让他们——血债血偿。”

沙哑的誓言被寒风卷走,唯有乱葬岗的枯树见证。少年染血的身影,渐渐融进血色朝霞之中…………

* * * * *

骤雨忽至,豆大的雨点噼啪砸在马车的金顶华盖上,溅起一片细碎的水雾

赵德全掀开车帘,雨水挟着凉风扑面而来,他却仰头大笑,声音尖细而亢奋:“天降瑞雨!天降瑞雨啊!快!再快些!莫让皇上久等!”

锦衣卫不敢怠慢,马蹄踏碎水洼,溅起泥浆,一路疾驰入宫。宫门次第而开,金瓦朱墙在雨幕中更显辉煌,琉璃映着阴沉的天光,仍不减半分奢靡。

乾清宫内,龙涎香混着雨水的潮气浮动。

那位世人口中的天子正斜倚在龙椅上,面色苍白,眼下泛着青灰,却仍强撑精神。端坐一旁的是一位华贵的妇人——凤冠霞帔,珠翠盈鬓,容颜绝世,只是眸中带着几分倦怠的冷意。

赵德全一进殿便扑跪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尖声道:“奴婢叩见皇上、皇后娘娘!皇上英明,天感圣德,果真降下甘霖!大晟必当兴盛万年!”

李赫微微抬眼,嗓音沙哑:“事情……办妥了?”

赵德全谄笑着直起身,朝外一挥手:“妥了!妥了!”四名小太监低头趋步而入,各捧一只紫檀木匣,匣面雕龙纹凤,却隐隐渗出一丝暗红。

“叶祯一党,尽数伏诛!”赵德全笑得眯起眼,嗓音愈发甜腻,“皇上求雨,天便降雨,此乃大祥之兆!奴婢恭贺皇上,江山永固,福泽绵长!”

慕容祉唇角微勾,目光却落在那几只木匣上,指尖轻轻抚过袖口的金线凤羽,似笑非笑。

殿外,雷声滚滚,雨势愈急。

李赫缓缓阖上眼,眉宇间尽是掩不住的倦色。他摆了摆手,宽大的龙纹袖口在烛光下划过一道疲惫的弧度:"都...退下吧。"

慕容祉拂袖转身,凤眸微垂,赵德全领着匣子,佝偻着腰碎步退出殿门,珠帘轻晃间只余龙涎香袅袅。

半晌,那位帝王缓缓睁开眼,神情悲悯,哑声道:“叶祯……你不要怪朕……朕是迫不得已………”

夜雨如注,宫廊两侧的纱灯在风中摇晃,烛火忽明忽暗,映得朱漆回廊如同蛰伏的巨兽脊背。

雨丝斜飞,打湿了慕容祉的凤纹裙裾,她却浑然未觉,只漫不经心地抚过鎏金护甲,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赵德全佝偻着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混着额角的冷汗,砸在青石板上。

他脸上堆着笑,嗓音却因风雨而微微发颤:“娘娘仔细脚下,这雨天路滑……”

慕容祉忽而驻足,转身时凤钗流苏泠泠作响。她微微倾身,幽兰般的香气混着雨水的湿冷扑面而来:“公公这几日替皇上办差,可累着了?”

赵德全心头一凛,赶忙赔笑:“娘娘折煞奴才了!能为皇上分忧,是奴才几世修来的福分,怎敢说累?”

慕容祉轻笑一声,目光却比雨还冷:“那……叶家的事,可还干净?”

“干净!绝对干净!”赵德全搓着手,雨水顺着他的袖口滴落,“奴才连叶家后院那条看门的老狗都没放过,保证一只苍蝇都没飞出去!”

“是么?”慕容祉忽而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锐色,“可本宫怎么看着……匣子里的那个叶家小公子,有些不对劲呢?”

风雨骤急,廊外树影婆娑,似有鬼魅低语。赵德全膝盖一软,“扑通”跪地,溅起一片水花:“娘、娘娘明鉴!那小子确实是叶家的种,奴才亲手验的……”

慕容祉慢悠悠地打断他:“去年叶慈带他来请安时,瘦得跟纸片似的,脸色白得吓人。”

她指尖轻轻敲击廊柱,声音混在雨里,冷得渗人,“怎么今年再见,反倒胖了一圈?连脸上的皮都糙了不少?”

赵德全浑身发抖,雨水和冷汗混在一处,蟒袍下摆早已湿透,黏腻地贴在腿上。他喉头滚动,嗓音干涩:“这、这……”

“莫不是……”慕容祉忽而俯身,护甲冰凉的触感抵上他的下巴,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有人李代桃僵?”

一道闪电劈落,刹那间照亮赵德全惨白的脸。他嘴唇哆嗦,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听得风雨声中,慕容祉的笑声幽幽传来——

“公公,这差事……可真是办得漂亮啊。”

朱漆回廊下,雨幕如织。赵德全额头重重磕出闷响:"娘娘饶命啊!

慕容祉倚着描金廊柱,指尖轻抚凤钗垂下的明珠,"公公怕什么?"她忽然轻笑,"皇上...又不知道。"

赵德全的冷汗混着檐下飘来的雨丝,在肥腻的脸上蜿蜒成河。他颤声道:"那...娘娘的意思是……”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慕容祉如蛇般冰冷的眼眸。她微微俯身,鎏金护甲挑起赵德全的下巴:

"如若公公不想惹上杀身之祸..."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的呢喃,"就把锦衣卫的兵权,交给本宫。"

赵德全眼珠急转,脸上的肥肉不住颤抖。慕容祉的护甲缓缓下移,抵在他的喉结处:"怎么?舍不得?"

"奴才...奴才..."赵德全突然重重磕头,"奴才这就去办!娘娘放心!"

"这才对。"慕容祉直起身,轻笑道:"跟着本宫,自然有你的好处。"

她转身离去,凤纹裙裾扫过积水,"记住,今日之事..."

"奴才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赵德全急忙接话,额头死死抵着地面。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瘫坐在雨地里。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灌进衣领,他却浑然不觉……

一旁随侍的小太监见赵德全瘫坐在地,慌忙上前搀扶:"干爹,您当心身子......"

话音未落,赵德全突然暴起,狠狠踹在那小太监心窝:"全都是没用的狗奴才!!"

小太监被踹得仰面摔进水洼,官帽滚落,露出张惨白的脸。

"快!!"赵德全抖着湿透的衣袖,声音尖利得刺破雨幕,"把经手叶家案的锦衣卫全给咱家叫来!!立刻!!"

小太监顾不得擦拭满脸泥水,连滚带爬地冲向雨幕。几个侍卫想要搀扶,却见他疯魔似的摆手,眨眼间就消失在拐角处。

赵德全扶着朱漆廊柱起身,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乾清宫方向。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进衣领,却浇不灭心头窜起的毒火。

"趁圣上还不知道......"他咬着后槽牙,声音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必须把那个小杂种找出来......锦衣卫的兵权......"

一道紫电劈开乌云,刹那间照亮他狰狞的面容。 "绝不能......"赵德全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混着雨水滴落,"绝不能落在那毒妇手里!!"

暴雨如注,整个紫禁城在雨幕中模糊了轮廓。

远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隐约可见绣春刀的冷光刺破雨帘。赵德全抹了把脸,突然发出夜枭般的怪笑。

那笑声混在雷声里,惊飞了檐下避雨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