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次日破晓,京城竟飘起鹅毛大雪。昨夜那场冷雨凝成的冰棱还挂在檐角,今晨又被新雪覆上一层素缟。

东市口的青石板上,积雪混着未干的血迹,洇出暗红的冰花……

而大雪初霁,京城东门却比往日更热闹几分

城楼下乌泱泱挤满了人,都仰着脖子往箭楼檐角张望——那里悬着四颗覆雪的头颅,冻僵的发丝在风中微微晃动,像还活着似的。

"听说叶将军书房里搜出东蛮王庭的密信哩!"绸缎庄的胖掌柜搓着手,朝周围人挤眉弄眼,"我就说那些清官都是装模作样..."

话没说完就被卖炊饼的刘婶"呸"了一口:"叶夫人上月还给我瘫子闺女请过大夫!"

可谁都知道,昨夜叶府的火光映红半边天时,整条街巷的门窗都关得死紧……

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挤在告示栏前,为首的那个突然冷笑:"好个'私通敌国'!叶将上月奏请削减军饷的折子,怕是戳了某些人的肺管子..."

同伴急忙拽他衣袖——两个东厂番子正在茶棚下剔牙。

忽然一阵孩童的嬉闹声刺破喧嚣。扎着红头绳的小丫头骑在父亲肩上,嫩声指着城楼:"爹爹,那些人头..."

卖糖葫芦的老汉赶紧递过一串糖葫芦:"乖囡吃这个,别看..."却见小丫头歪着头:"他们在流血泪呢。"

人群霎时一静——原来积雪融化,血水正顺着叶祯花白的鬓角往下淌。

"作孽啊..."卖炭翁张老汉佝偻着挤出人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个破瓜瓢。

他哆嗦着倒出半瓢劣酒,刚要往地上洒,就被绸缎庄伙计踹翻在地:"老不死的装什么忠义!"浑浊的酒液渗进雪地里,竟化开一片暗红。

"闹什么?"清冽的嗓音突然破开嘈杂。朱漆马车碾雪而来,帘上北宫家的玄鸟徽记耀人眼目。

车辕上跳下个红衣少年,腰间玉珏叮当——正是北宫小侯爷瑾舟。他漫不经心用马鞭挑起那伙计的下巴:"东厂的狗也配在街上吠?"

人群霎时如潮水分开。少年转身时大氅翻飞,露出腰间寒漆的玉佩……

他忽地驻足,望向城楼的眼神晦暗不明:"雪天路滑..."指尖一弹,一锭银子稳稳落进卖炭翁破瓢里,"老人家当心。"

马车远去,茶棚下的番子终于直起腰杆。卖炭翁攥着银锭,望向城楼覆雪的头颅,神情悲悯——那曾护佑边关近半载的铁甲,终究是被这世道嚼碎了骨头………

朱轮马车碾过积雪的官道,车厢内银丝炭盆烧得正旺,熏得暖意融融。

北宫瑾舟斜倚在软垫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脑海中又浮现出城楼下的那一幕——

悬首的麻绳在风中摇晃,积雪簌簌落下,那脖颈处本该有颗朱砂痣的位置,如今却光洁如新。

他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快,指节轻轻叩着窗棂。

"阿舟。"

清凌凌的嗓音忽然响起,北宫南乔执起鎏金茶壶,绛色广袖垂落如云。

她眉间一点朱砂灼灼,衬得面容愈发清艳逼人:"从方才起就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北宫瑾舟立刻换上副嬉笑神色,凑过去替她斟茶:"我在想,阿姐千里迢迢从荆州老家赶回,连口热茶都没喝上,就要去祠堂主持冬祭...”

他眨眨眼,故意拖长声调,"这般辛苦,弟弟我心疼得很——"

“啪—”

纤纤玉指弹在他额间,北宫南乔似笑非笑:"油嘴滑舌。"

车窗外风雪骤急,北宫瑾舟的笑纹分毫未变,唯有攥着玉佩的指节微微泛白:"阿姐说笑了。"

他掀起车帘指向远处,"看,路边的梅花都开了。"

积雪压折的梅枝横斜在青灰城墙上,恰巧挡住那排悬首的阴影。

北宫南乔顺着望去,唇角笑意忽然深了几分——她这弟弟啊,自小撒谎时,总爱扯些风花雪月的闲篇。

“ 铭安——”

沈砚秋轻唤儿子表字,声音像秋叶擦过阶前,"方才不该强出头的。"

她拿起绢帕掩唇低咳两声,苍白的手指搭着青瓷药碗沿,指甲泛着病态的淡紫……

"枪打出头鸟…若被有心人瞧见,参你一个勾结逆党……"

北宫瑾舟歪在窗边罗汉榻上,闻言浑不在意地揪着玉佩穗子玩:"母亲多虑啦!儿子不过赏个卖炭翁………”

话音未落,沈砚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几点猩红。

“ 母亲!"北宫南乔忙捧来参茶,却见沈砚秋摆摆手,枯瘦的手腕上翡翠镯子空荡荡地晃:

"我这身子…撑不过今冬了。"她凝视着幼子尚带少年气的面庞,"你做个富贵闲散王爷…也好。"

北宫南乔纤指轻抚母亲背脊,黛眉微蹙,温声道:"母亲细想,阿舟不过是有善心,见那老翁可怜,随手赏些银钱罢了。这些年京中贵戚施粥赠药,谁又真当回事呢?"

“善心?"

沈砚秋反手握住女儿,目光却落在幼子身上,自嘲道:"南乔,这世道......容不得它。"

倏忽寒风突然卷进车内,吹得案头《金刚经》哗啦翻页,露出"慈悲无畏"四字…………

北宫瑾舟起身关窗,他凝望着城楼阴影里惊飞的寒鸦,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具缺失朱砂痣的首级上。

眼底的暖意寸寸凝结,最终化作一片寒潭般的沉寂……

北宫瑾舟缓缓坐回锦垫,忽然倾身向前,修长的手指细致地为母亲拢紧狐裘的系带。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儿子都记在心里了..."

窗外暮雪愈急,很快掩去乌鸦飞过的痕迹。唯有马车外檐角的铜铃,在风里发出空洞的哀鸣,像在为谁招魂……

* * * * *

坤宁宫内,鎏金蟠龙香炉吐着沉水香,氤氲的烟雾在殿中盘旋,与窗外纷飞的大雪一明一暗。

慕容祉斜倚在紫檀软榻上,凤眸微阖,纤长的护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上的密折,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娘娘,那阉奴把锦衣卫都撒出去了..."容袖跪在织金地毯上,声音压得极低,“但那些人都背着地找…”

慕容祉倏地睁开眼,眸底闪过一丝冷光,红唇却缓缓勾起:"果然还是舍不得那点权柄……"

她忽然轻笑出声,指尖挑起一绺香灰,任其簌簌落在青玉镇纸上:"不过呢,既然他这般小心翼翼..."

凤眸斜睨向窗外纷扬的雪幕,"不如让满朝文武都帮着找——就说叶家那小孽障,当夜是抓着赵德全私通东蛮的密信逃的。"

香炉"咚"地迸出火星,映得她眼底一片妖冶:"最好...让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无意'说给圣上听。"

容袖袖中的手猛地攥紧——这是要逼赵德全自断臂膀。

她瞥见慕容祉护甲上反射的冷光,像极了诏狱刑具的锋芒:"奴婢这就去办。东厂十二监里,总有恨极了他的..."

"慢着。"慕容祉突然用密折抵住她肩头,"告诉北镇抚司的人,搜查时..."指尖在折子上划出三道痕,"专挑赵德全的别院翻。"

殿外风雪呼啸,卷着碎雪扑在窗棂上,宛如冤魂叩门。

容袖退下时,听见身后传来棋子落盘的清响——黑玉做的"将"棋,正正压在写满锦衣卫调令的密旨上。

更漏声里,慕容祉哼起《霓裳》的调子。镜中映出她唇畔笑靥,比檐下冰锥还利三分。

半晌,慕容祉重新靠回软榻,望着香炉里升腾的烟雾,轻声呢喃:"狗急了才会跳墙……本宫倒要看看,他能蹦跶多高。"

窗外,雪越下越大,将宫道上的脚印一一掩去,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须臾雪停了,天地间却凝着一股透骨的湿冷。

叶玄澈拄着那根粗糙的木棍,在原野的泥泞中跋涉了不知多久。

喉间干渴得像是塞了一把灼热的沙砾,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刀割般的疼痛。额角突突跳动的青筋下,昏沉的头颅仿佛灌了铅,连带着视线也模糊起来。

靴底早已被雪水浸透,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的声响。他恍惚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又消散——就像叶氏满门的魂魄,散在这茫茫雪野之中。

倏忽,膝下一软。那根支撑着他的木棍咔嚓折断,整个人重重栽倒在泥雪混杂的地上。

脸颊贴着冰冷的雪泥,竟觉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慰藉。视线开始发黑,耳畔嗡嗡作响,连风声都变得粘稠……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天地间倏忽凝着铁锈味的寒气……

最后落入眼底的,是一双玄色战靴——粗粝的牛皮浸透血渍,铁质马刺泛着冷光。他想攥把雪,指节却只痉挛着抓了把虚空。

黑暗漫上来时,靴主人腰间的弯刀正滴下未凝的血,砸在他耳畔的雪地上

当想要抬头看清来人的面容,却只来得及瞥见一抹绛黑色的衣角在风中轻摆,便彻底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