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槐树叶子落进粥碗时,我正数着米粒过日子。

土坯墙裂着缝,风灌进来,带着秋末的凉气。桌上摆着三碗清得照人影的稀粥,中间一碟咸菜疙瘩切得细如发丝。我爹韩老蔫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烟雾呛人。我娘周淑芬撩起围裙擦手,眼睛扫过桌上,最终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像冬天的井水,又冷又硬。

“老大不小了,吃闲饭倒是一把好手。”她声音不高,砸在屋里却响得很。

我没吭声,把粥碗里那片槐树叶挑出来,放到脚边。鸡啄惯了,会来吃的。这日子,跟这碗稀粥一样,寡淡、稀薄,一眼望得到头。我是韩雾,韩家的长女,十八了,命不好,换亲给邻村王家的病秧子冲喜,结果喜没冲成,人死了,我成了克夫的寡妇,被娘家接回来,成了吃白饭的累赘。

屋里的气氛一直这样,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可最近一个月,怪得很。

先是娘。她以前骂我是家常便饭,嗓门能掀了屋顶。现在不了。她看我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纯粹的厌弃,里头掺了点别的,像……像看一个快烧尽的柴火垛,就等着它最后一点火星子灭掉。

爹更沉默,烟抽得更凶。他偶尔瞟我一眼,又飞快移开,像是怕沾上什么晦气。

最怪的是我妹,韩雨。她今年十五,以前最爱跟我争抢,一块花布头都能撕破脸。现在她变了个人似的,总往我跟前凑。我缝补衣裳,她就挨着坐下,手里也拿块布头,眼睛却滴溜溜地往我身上转。

“姐,”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刻意的亲热,“你脸色不太好,喝点水吧?”说着就把她自己的粗陶碗递过来,里头是刚烧开的热水。

我没接。她也不恼,把碗放在我手边的小凳上,热气袅袅地升腾。

“姐,你夜里咳嗽,听着怪吓人的。”她眨巴着眼,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要不,我明天去后山给你采点枇杷叶?熬水喝管用。”她脸上是笑,可那笑没到眼底,浮在面上,看着假。

我没应声,只盯着手里那块磨得发亮的顶针。事出反常必有妖。韩雨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这个克夫又克亲的姐姐了?

晚饭照例是稀粥咸菜。韩雨殷勤地给我夹了一筷子咸菜丝,细得能穿针。“姐,多吃点,身子要紧。”她笑得甜,声音也甜。

我低头喝粥,没抬头。饭桌上,爹闷头喝粥,娘的眼睛在我和韩雨之间来回扫,眉头拧着,像在掂量什么。

夜里,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隔壁爹娘房里传来压低的说话声。风声太大,听不真切,只隐约捕捉到几个词:“……就这个月了……上辈子……熬不过……”

心猛地一跳。上辈子?熬不过?他们指的是我?我翻了个身,土炕硌得骨头疼。这一家子,到底怎么了?那种怪异的感觉越来越重,像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缠着我,越收越紧。

几天后,韩雨真的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到我面前。

“姐,枇杷叶加甘草熬的,可甜了,一点不苦,快趁热喝了。”她双手捧着粗陶碗,热气熏着她的脸,红扑扑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

那碗药汤,颜色浑浊,散发着一股说不清的甜腻气味,混着枇杷叶的微苦。甜得发齁,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