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绝望寒冬
1999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一些。
灰蒙蒙的天空压在这座正努力从计划经济桎梏中挣脱出来的工业城市上空，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工业粉尘特有的呛人味道。
街边的音像店里声嘶力竭地吼着“来吧来吧相约九八”，但林磊只觉得那旋律吵得他脑仁疼。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棉袄根本抵挡不住北方的寒风，冰冷的空气像细针一样扎进他的骨头缝里。
但他此刻感觉不到冷，心里那把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是一种混合着绝望、愤怒和巨大无助的灼痛。
他刚从岳母赵美兰家出来，或者说，是被那扇冰冷的防盗门给“砰”地一声摔出来的。
口袋里那张轻飘飘的纸，却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胸口——那是一张赵美兰早就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
“借钱？呵，林磊，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拿什么还？”几个小时前，赵美兰那涂着鲜艳口红、薄薄的嘴唇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碴子，“五千块！那是你这种窝囊废挣两年都攒不下的数！给你那病痨鬼妈填无底洞？我还不如扔水里听个响！”
她保养得宜、略显富态的身体堵在门口，穿着时兴的羊毛衫，手腕上那个明晃晃的金镯子刺得林磊眼睛生疼。
她甚至没让他进屋，就在楼道里，用那种左邻右舍都能隐约听到的、刻意拔高的音量继续着她的羞辱。
“我家苏婉跟了你，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当初真是瞎了眼！你看看对门老李家的女婿，人家开出租一个月都能挣千把块！你呢？一个破技术员，守着那要死不活的厂子，一个月几百块钱顶天了！穷酸气隔八丈远都能闻到！”
“我告诉你，林磊，识相点就赶紧把这字签了。”
她抖着那张离婚协议，下巴抬得高高的，用眼角余光睨着他，“别耽误我们家苏婉！我已经给她物色了好人家，真正的港商，王老板！人家手指缝里漏点，都够你挣一辈子的！你那妈…哼，没钱就别学人治病，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懂吗？”
生死有命？
林磊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刺痛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母亲苍白憔悴的脸在他眼前晃动，医生的话还在耳边：“手术越快越好，再拖下去，就真没办法了…”
可他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亲戚朋友，凑到的钱不过是杯水车薪。
赵美兰，是他最后一线希望，也是将他尊严彻底碾碎的最后一道绞索。
他甚至记得自己是如何低下头，用近乎哀求的声音保证会拼命工作还钱，只求她先救急。
换来的只是更刻薄的嘲讽和那扇毫不留情关上的门。
冷风一吹，他脸上的湿意冰凉。他抬手抹了一把，不知道是融化的雪水，还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眼泪。
浑浑噩噩地走到街口，公用电话亭的大爷喊了他一声：“小林，刚才有你传呼，响了好几次，像是医院来的…”
林磊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的心脏。他跌跌撞撞地冲进电话亭，哆嗦着拨通了医院的号码。
听筒那头，护士的声音冷静而残忍：“林磊吗？你母亲刚才病情突然恶化，抢救无效…走了。我们之前联系不上你，节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