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石室里的空气,比地宫下方的镇岳大阵还要沉重。

盟主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无形的锤子,敲在了苏九曜的剑骨上,敲在她对自己身世的所有认知上。

废掉她的剑骨。

这是她父亲的遗愿。

顾承渊的折扇停在半开的位置,扇骨的冷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

苏九曜没有去看他,也没有去看盟主那张宣判者一般的脸。

她的心神,前所未有地沉入自己的身体里。

她去寻找盟主口中的“诅咒”,去感受那股侵蚀神智的“阴寒之气”。

剑骨之中,九种属性的内息如九条色彩分明的河,静静流淌。

金的锋锐,木的柔韧,水的绵长,火的炽烈,土的厚重,风的迅疾,雷的暴烈,光的温暖,暗的沉寂。

它们彼此独立,又相互关联,构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并没有哪一方在疯狂地吞噬另一方。

幽夜的暗属性,安静地待在它自己的脉络里,像深夜的古潭,深邃,却不邪恶。

母亲临终前的话语,比盟主的声音更清晰地在脑海中响起。

“属性不是死的,像绣线,要会绕,会收,会借势。”

苏九曜抬起了头。

“你说我父亲被幽夜反噬,最后英年早逝?”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盟主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她,似乎在等待她的崩溃。

“可这座乾元锁,是你口中纯阳至刚的阵法。”苏九曜的手指在粗糙的石桌上轻轻划过,“一个被阴寒之气侵蚀到骨髓里的人,如何能造出这样一座大阵?”

盟主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他是在与体内的黑暗抗争,将毕生所学的光明之力,都灌注在了这里。”他给出了一个解释。

“是吗?”苏九…曜站起身,走到了石室的入口,俯瞰着下方那座仍在不安分地涌动着能量的阵图。

“你说幽夜剑是凶物,是诅咒的根源,必须封印。”

她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空间。

“那我就用这诅咒,来帮你补全这阵法。”

话音未落,她闭上了双眼。

地宫入口处,那柄静静靠在墙边的幽夜剑,乌黑的剑身之上,暗色的纹路无声地亮起。

一股与整个镇岳大阵格格不入的气息,从苏九曜身上弥漫开来。

不是攻击,不是对抗。

是吞噬。

盟主和李都统都感到了那种变化。

那不是力量的爆发,而是一种存在感的消失。

苏九曜周围的光线,仿佛被一个无形的旋涡吸了进去。

在地宫中央,那座狂躁的乾元锁阵图核心,那个能量阻塞的节点,突然出现了一个极小的,无法用肉眼看见的“空洞”。

暗属性的极致,不是杀戮,是归于虚无。

苏九曜用自己的剑骨,模拟出了幽夜的本质,在阵图最混乱的心脏位置,开辟出了一片绝对的“静”。

那些横冲直撞、无处宣泄的纯阳能量,像是找到了归宿的百川,疯狂地涌向那个“空洞”,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连锁的爆炸。

整座乾元锁大阵,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从一头狂怒的雄狮,变成了一只温顺的绵羊。

阵图上暗红色的光芒彻底平复,转为一种稳定而醇厚的金色光晕,在地宫中缓缓流淌。

李都统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盟主脸上的从容和威严,彻底消失了。

他死死盯着下方的阵图,又猛地抬头看向苏九曜的背影。

她用他口中最邪恶的力量,以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方式,驯服了他引以为傲的纯阳大阵。

这已经不是在修复,这是在创造。

“这座阵,我爹没有完成。”

苏九曜转过身,重新对上盟主的双眼。

“它从一开始就是不完整的,因为它缺少了另一半。没有暗的收束,再强的光,也只是无序的能量。就像没有幽夜的克制,昭明的生机,也会变成疯长的野草。”

她一步步走回石桌前。

“你不是想救我的命。你是想补全你的阵。”

“你不是要封我的剑。你是需要我的剑。”

真相被赤裸裸地揭开,石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盟主的脸色铁青。

他一生的威望,玄甲盟的根基,在这一刻,被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用她父亲留下的东西,批驳得体无完肤。

“放肆!”

一声怒喝,整个玄铁堡垒都仿佛随之震动。

强大的威压从盟主身上爆发,直冲苏九曜而来。

顾承渊的折扇“唰”地全开,挡在了苏九曜身前。

无形的压力撞在扇面上,发出一声闷响,石室的墙壁上,几点尘土簌簌落下。

“盟主。”顾承渊的声音冷了下来,“看来今天的茶,是喝不下去了。”

盟主的胸口剧烈起伏,他盯着苏九曜,那压迫感几乎要化为实质。

但苏九曜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

她不怕。

当她勘破了诅咒的谎言,找到了自己力量的本源,这世上,便再没有什么能让她畏惧。

“我父亲的遗愿,我会亲自去问他。”

苏九曜绕过桌子,向外走去。

“至于我的剑骨,它生在我身上,是正是邪,是生是死,都由我说了算。”

“谁也废不掉。”

她走到门口,没有再看盟主一眼,与顾承渊一同,顺着来时的阶梯,一步步向下。

李都统站在原地,没有阻拦。

盟主也没有再下令。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下方那座完美运转的乾元锁,和他亲手布下的,困住自己的那个局。

走出玄铁堡垒,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苏九曜走到墙边,弯腰,拾起了她的双剑。

昭明温热,幽夜冰凉。

她将它们重新负在背上,那重量,无比熟悉,无比安心。

“他说的话,有几分是真的?”苏九曜轻声问。

“七分。”顾承渊收起折扇,“九曜剑骨的力量确实极难平衡,反噬其主的例子,史不绝书。你父亲,也的确是因此而死。”

他顿了顿,补充道。

“但他没告诉你的是,你父亲不是被动地被侵蚀。他是主动选择了昭明,用尽全力去催发光明之力,以此来压制幽夜。”

“为什么?”

“因为二十年前,他要杀一个人。一个只有幽夜的极致之力才能杀死的人。”

顾承渊看向远方,那里是皇城的方向。

“他失败了。所以他怕了。他怕幽夜,也怕那个能让他不惜一切动用幽夜的人。他把你藏起来,留下半部剑谱,订下那个约定,不是为了保护你。”

“是为了让你,永远不要走上他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