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谲
七月的风,裹挟着长江水汽的湿重与稻田蒸腾出的郁热,沉沉地压在人身上,黏腻得化不开。天是灰白的,云层低垂,模糊了远山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压抑。小暑已过,大暑未至,正是一年中最令人心烦意乱的闷罐时节。
望云古镇便卧在这片闷热的水汽中央,依着大河的臂弯,青石板路被潮气浸润得颜色深暗,两侧的木构吊脚楼檐角低垂,仿佛也不堪这暑湿的重负。镇子不大,历史却老,老到镇口那棵需三人合抱的黄桷树的年轮里,都刻满了与洪水、干旱周旋的记忆。世代在此耕作的农人,抬头看天,低头看地,从云纹风色、虫鸣鸟迹中,琢磨出了一套繁复而精妙的生存法则,口口相传,成了谚。这些谚语,是比任何历书都更贴近这片土地的活态档案。
辟非拖着简单的行李,走在略显空荡的街道上。他穿着一件亚麻色的短袖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地扫过镇子的细节:屋檐下悬着的、用来测风向的褪色布条;河边石阶上刻画着的历史最高水位线;还有三三两两坐在门口摇着蒲扇、望着天色喃喃自语的老人。
“天上起了鲤鱼斑,明天晒谷不用翻……”一个苍老的声音飘进耳朵。
辟非转头,看见一位精瘦黝黑的老者,正眯眼望着天际那抹被阳光勉强穿透的、鱼鳞状的云隙,语气笃定。
“老伯,依您看,这天一时半会儿下不来?”辟非停下脚步,语气谦和地搭话。
老者瞥了他一眼,见是生面孔,带着些许打量,但还是点了点头:“后生仔,懂这个?鲤鱼斑现,太阳笑开颜。起码稳当一天。”
辟非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是懂一些的,但他更知道,天气系统的复杂,远非一句谚语可以全然概括。他此行的目的,正是要深入这片谚语的丛林,探寻其与现代气象科学之间的幽微通道。
按照地址,他找到了临河的一家小小民宿安顿下来。老板娘是个热情的中年妇人,一边登记一边絮叨:“先生是来考察的吧?这几年好多专家来我们望云,研究老辈人传下来的那些天气老古话哩!都说灵得很!”
“哦?还有别人在研究?”辟非随口问。
“有啊!大公司都来了!”老板娘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自豪又几分神秘,“就那个‘天工智能’,听说过吧?可大的科技公司了!在镇上搞试点,免费给各家各户装啥子智能天气预报器,手机上个APP,几点几分下雨,下多大,说得清清楚楚!比老古话准多了!好多年轻人都用那个!”
辟非的心微微一动。天工智能?他知道这家公司,近年在智慧农业和气象大数据领域风头极劲,以算法精准和商业手段激进著称。他们竟然也盯上了望云镇?
下午,辟非前往镇公所,打算先拜访一下当地负责人。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热烈的讨论声,夹杂着投影仪切换幻灯片的声响。
他敲了敲门,一个微胖、面色红润、穿着POLO衫的中年男人应声开门,见到辟非,愣了一下:“你是?”
“您好,我是辟非,一名独立研究员,之前联系过,来做关于传统气象谚语田野调查的。”辟非递上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