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粒子砸在油纸伞上,沙沙的响,像是要把这天地间最后一点暖意都啃噬干净。永州城的冬天,从来如此,吝啬又刻薄。

我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拐进城南那条腌臜的巷子。污水结了冰,混着不知名的秽物,冻出嶙峋丑陋的形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穷困和煤烟混杂的气味,刺鼻得很。

几家破落的院落歪斜着,门板在风里吱呀作响。我停在一扇最是斑驳的木门前,手抬起来,悬在半空,那点冰冷的铁环像是烙铁,烫得我心尖一缩。

三年了。

白霁。

这个名字像根细针,绵绵地扎在心底最软处,平日不敢碰,一碰就是细细密密的疼。可如今,它就要被连根拔起,带着血肉,我要亲眼看看那底下是狰狞的真相,还是……别的什么。

指尖终是触到门环,冷得彻骨。我用力一推。

门没栓,应声而开。院子里比外头更显破败,积雪无人清扫,枯死的藤蔓缠着半壁矮墙,一口破了边的水缸冻得结结实实。北风卷着雪沫,在空荡的院里打着旋。

她就坐在那屋檐下,背对着门,蜷在一张看不出颜色的旧凳上。身上那件棉袍臃肿破旧,颜色褪得发白,几乎融进这灰蒙蒙的天地里。头发只用一根木钗草草挽着,露出的那截脖颈,瘦削苍白,仿佛一折就会断。

我曾无数次描摹过这背影。三年前,朱雀街上,十里红妆,她穿着大红嫁衣的背影,挺得笔直,一步步走入深宫高墙,一次也没有回头。

那背影刻在我眼里,熬干了三年岁月。

心口那股积压了三年的冷嘲,混着北风的尖利,几乎是不受控地冲出口唇,声音嘶哑得连我自己都陌生:

“白家小姐金枝玉叶,如今也识得这人间烟火了?”

檐下那背影猛地一僵。

我一步步走过去,靴子碾碎地上的冰碴,发出刺耳的声响。伞沿抬起,露出她侧过一半的脸。曾经莹润如玉的脸颊凹陷下去,冻出两团不正常的红,唇色却是青白的。唯有那双眼睛,似乎被这苦寒淘洗过,沉寂得看不到底。

她看着我,瞳孔里先是掠过一丝极快的、几乎以为是幻觉的震动,随即湮灭下去,只剩下疲惫的木然。

我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视线扫过她冻得通红的、生着冻疮的手指,扫过她粗陋的衣饰,扫过这无处不透露着潦倒的方寸之地。恨意和一种扭曲的快意灼烧着五脏六腑,字字如冰锥:

“怎么?昔日侯府千金,太子侧妃,如今也落得与寒门乞儿争一口嗟来之食的境地?”

她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没出声。

我嗤笑,更逼近一步,风雪好像都凝滞在我二人之间。

“白霁,”我唤她,这个名字出口,带着血腥气,“你现在可明白了?当年你说,女子相恋本是孽障,入主东宫才是你的青云正道。”

“如今,你这青云路……走到头了?”我刻意放缓了语调,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过去,“这孽障,如今看来,究竟是你我,还是你那场黄粱梦?”

风卷起雪沫,扑在她脸上,她眼睫颤了颤,缓缓垂下。我以为会看到羞愤,看到悔恨,哪怕是一丝狼狈。

都没有。

她只是沉默着,那双枯寂的眼睛望着地面,像是早已接受了这一切,连同我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