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沉默比任何反驳都更刺痛我。我所有尖锐的、淬了毒的恨意,仿佛都砸进了一团冰冷的棉花里,无声无息,连回响都没有。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准备将最后那点积郁的恶气倾泻而出时,她却忽然动了。

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因为久坐和寒冷,动作显得有些滞涩。然后,她抬起眼,再一次看向我。

那一眼,空洞得让人心慌。

她没说话,只是缓缓地抬起那双生满冻疮的手,伸向怀里。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绝望的小心翼翼。

她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方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帕子,层层叠叠地包裹着什么。

手指冻得不听使唤,解了好几下,那帕子才散开。

露出里面的东西。

是三段碎玉。

青色的玉,质地算不得顶好,却是我当年跑遍了京城所有玉器行,一颗颗珠子挑出来,亲手磨成簪身,又求了老师傅学了好久,才笨拙地镶上那朵小小的玉兰花苞。

递给她时,我耳根发热,嘴上却硬气:“喏,可不许嫌丑。以后……以后每年你生辰,我都给你镶上一片花瓣,等到玉兰全开了,我们就……”

就怎么样呢?

少年时不敢宣之于口的承诺,被一道圣旨砸得粉碎。

她凤冠霞帔,容光慑人,当着满堂宾客,将我视若珍宝赠出的心意,轻笑着掷于石阶之上。

清脆的一声。

“阿沅,”她那时笑着,眼底却一片冰凉,像淬了毒的刀子,“醒醒吧,女子相恋本是孽障。”

孽障。

如今,那枚被她亲手摔碎的青玉簪,断成三段,静静躺在她冻得裂口的掌心。断裂处被人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地试图粘合过,用的是某种粗糙的树脂一类的东西,留下凹凸不平的、浑浊的痕迹,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丑陋疮疤,盘踞在原本温润的玉身上。

她托着那碎玉,手抖得厉害,碎玉在她掌心微微颤动,碰触出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她终于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眼眶红得厉害,却没有任何水光,只有一片干涸的、濒死般的绝望。

声音轻得像这风中雪沫,一吹就散,却每一个字都砸得我神魂俱颤。

“我……”

“……我每日都试着粘合它……”

她哽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像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了脖颈,每一个字都挤出得无比艰难。

“就像……”

眼泪毫无预兆地,在她说完最后几个字之前,猛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淌过她冻得青白的面颊。

“就像粘合我这颗心。”

世界骤然失声。

只有风在呜咽。那枚碎玉躺在她掌心,那些粗糙的粘合痕迹,像针一样狠狠扎进我眼里,刺进心里。

我站着,一动不动。来时路上所有冰冷的恨意、所有淬毒的讥讽,所有支撑着我走过千里冰封的怨愤,在这一刻,在她汹涌的、无声的眼泪和那枚破碎不堪的玉簪前,碎得干干净净。

雪落在脸上,冰凉一片。

原来,碎掉的,从来不止是那枚簪子。

风雪好像在这一刻凝滞了。

只有她脸上那两行泪,不停地滚落,悄无声息,却又带着近乎灼人的温度,烫穿了我所有的铠甲和冰封。她托着那碎玉的手抖得厉害,指节上的冻疮红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