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喉头像是被什么死死扼住,吞咽不得,呼吸不得。来时路上反复咀嚼的恨意,那些在千里冰霜中滋养的尖锐冰棱,在她这片干涸绝望的泪眼和那枚拼凑得丑陋不堪的玉簪前,寸寸断裂,化为齑粉。

我竟一个字也再说不出。

那碎裂的声响似乎穿越三年时光,又一次清脆地炸响在我耳畔。可眼前,只有她徒劳地、日复一日试图粘合的残骸,像她说的,如同粘合她那颗心。

她忽然别开脸,肩头难以抑制地轻轻抽动,另一只空着的手仓促地抬起来,用那破旧的袖口去擦脸上的泪痕,动作急促又狼狈,仿佛羞于这失控的软弱。

可那眼泪却越擦越多。

她终于放弃,手臂垂落,身体微微佝偻下去,像是被这无边的苦寒和绝望压弯了脊梁。只有那只托着碎玉的手,还固执地、稳稳地伸着,仿佛那是她唯一不能丢弃的东西。

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我曾用十五年光阴去熟悉、去爱慕,又用三年光阴去怨恨、去试图遗忘的人。看着她从云端跌落,一身潦倒,在这破败院落里,守着一段破碎的过往。

心口那股尖锐的疼痛终于漫了上来,淹没了所有虚假的恨意。

我向前迈了一步。

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这寂静的院子里,清晰得惊人。

她似乎被这声响惊动,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却没有抬头,只是将脸埋得更低。

我伸出手,指尖也在发颤,带着一路风霜的冷意,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手上的冻疮,轻轻触碰到那枚碎玉。

冰凉的玉石,粘合处粗糙的凸起,硌着我的指腹。

她的呼吸骤然停了一瞬,托着玉簪的手微微向后缩了缩,像是受惊的鸟雀,又像是本能地想要藏起这不堪的、失败的修补痕迹。

我的手指没有追过去,只是悬在原处。

目光却落在她的发顶,那根粗糙的木钗,以及散落下来的、干枯的发丝上。曾经她的头发,墨黑润泽,是我最爱抚摸的。

“为什么?”我的声音哑得厉害,干涩地挤出这三个字。没有嘲讽,没有冰冷,只剩下一片精疲力尽的茫然,“既然摔了,又何必……捡回来?”

她沉默着,只有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风雪又开始大了起来,卷过院墙,呜咽着。

良久,她极轻地、几乎是气声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摔了……才能活。”

我指尖猛地一蜷。

“那天……很多眼睛看着。”她断断续续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带着冷透的颤意,“东宫的人……宫里的人……白家的人……他们都要我摔得彻底,摔得……决绝。”

她终于缓缓抬起头,泪痕交错的脸上一片灰败的死寂,唯有眼睛红得骇人。

“只有摔了……你才能恨我,才能忘了我,才能……安全地活着。”她扯动嘴角,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却比哭更难看,“我……我得让他们都看见……我亲手摔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拧绞,痛得几乎喘不上气。

“那现在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轻飘飘的,没有分量,“现在就不怕了?”

她看着我,眼泪又无声地涌出,摇了摇头,声音低微:“白家没了……我只是个流人……谁还会在意一个流人手里,握着什么碎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