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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二十三年的秋,比往年来得更沉。北疆的战事刚歇,归雁城的城墙下还堆着未清理的箭镞,风一吹,铁锈味混着桂花香飘进镇北将军府,像把钝刀,反复割着人心。
武祯坐在书房的梨花木案前,指尖悬在砚台上的狼毫笔上,半天没落下。案上摊着一张素笺,本该写报捷文书的地方,只洇开一小团墨渍——三天前,斥候从漠北带回消息,副将沈砚在追击残敌时坠入冰窟,尸骨无存。
"将军,后厨温了参汤,您喝些吧。"亲兵阿福端着汤碗进来,见他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缕,声音放得极轻。武祯今年才四十有二,可镇守北疆十年,风霜早把他熬得像块枯木,唯有那双眼睛,看敌军时仍像鹰隼,只是此刻望着窗外的老槐树,空得厉害。
他没接汤碗,只摆了摆手:"沈砚的遗物,都清点好了?"
"回将军,都在偏院。沈副将的亲兵说,有个木匣是他特意交代的,若......若他出事,务必亲手交给您。"阿福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乌木匣,匣身刻着简单的云纹,看着有些年头了。
武祯的指尖颤了颤。他认得这匣子——那是沈砚十六岁刚入军营时,他亲手给做的。那时沈砚还是个眉眼清亮的少年,抱着匣子笑,说要用来装将来立军功的文书,装够了就请将军喝他酿的梅子酒。
十年了。梅子酒他没等到,等来的却是个装遗物的木匣。
他接过匣子,入手很轻,却像坠着千斤重。匣锁是黄铜的,没锁,轻轻一扣就开了。里面没有军功文书,没有家信,只有一本薄薄的册子,蓝布封皮,边角磨得发毛,竟是本无字书。
武祯皱了皱眉。他翻开来,一页页看过去——每页都是空白的宣纸,只偶尔有几页边缘沾着墨迹,像是写了字又被擦掉,只剩下淡淡的印痕。他捏着册子的手紧了紧,心里莫名发堵:沈砚这孩子,都到这份上了,还弄这些玄虚?
"将军,沈副将......会不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阿福试探着问。武祯没说话,把册子放回匣子里,起身走到书架前。书架最高层摆着个旧布包,他搬来梯子取下,里面是一摞信,都是沈砚这十年写给他的。
他抽出最上面一封,是三个月前写的。沈砚在信里说,漠北的草黄了,像归雁城的麦浪,等打完这仗,想请将军回江南老家看看,他记得将军说过,江南的秋有桂子落肩头。字还是那样,笔锋刚硬,却总在"将军"两个字上写得格外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武祯的喉结滚了滚。他和沈砚,说起来是上下级,实则更像父子。沈砚是江南 orphan,父母死于战乱,是他从流民里把人捡回来的,教他骑马射箭,教他读兵法,看着他从个怯生生的少年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副将。他总说沈砚像年轻时的自己,却忘了,年轻时的自己,也有过不敢说的话。
他把信放回布包,又拿起那本无字书。这次他没翻页,只把册子凑到鼻尖闻了闻——除了宣纸的草木香,还有一丝极淡的药味,是北疆常见的止血草味。他忽然想起,去年沈砚替他挡箭,左臂中了一箭,养伤时总抱着这册子看,那时他还笑沈砚:"伤着胳膊还看闲书,不怕落下病根?"沈砚只红了脸,把册子往怀里塞了塞,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