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只当是少年人面皮薄,现在想来,却处处透着不对。
他重新坐下,拿过册子,这次没看空白的纸页,反倒盯着封皮的蓝布看。布是普通的棉布,可在右下角,有个指甲盖大的地方颜色略深,像是被水浸过。他用指尖蹭了蹭,忽然想起什么——沈砚有个习惯,紧张时会摩挲袖口,去年养伤时,他总摩挲的就是这个角落。
武祯的心猛地一跳。他找来一盆温水,取了块干净的软布,蘸了水轻轻擦那处。擦了几下,蓝布下竟透出点浅色的墨迹,不是黑的,是极淡的朱砂色。他呼吸一滞,加快了动作,又怕弄坏了册子,手控制着力道,指尖都在抖。
渐渐地,墨迹越来越清晰。不是字,是个小小的图案——是只鸟,翅膀展开,像在飞,鸟的旁边,是半个模糊的"祯"字,笔画收得极快,像是写了一半又慌忙停住。
2
武祯的眼睛瞬间热了。
他想起沈砚刚入营时,总跟着他身后"武将军""武将军"地叫,有次误把"祯"字念成"真",被老兵笑,红着脸跑过来问他:"将军,您的名字,是不是'吉祥'的意思?"他那时正擦剑,头也没抬:"是。"沈砚就笑,说:"那真好,将军定能平平安安的。"
后来沈砚长大了,再没叫错过名字,可私下里,他见过沈砚在沙盘上写"祯"字,写了又抹,抹了又写,像藏着个天大的秘密。
他颤抖着手翻册子,这次不再看空白页,只找那些沾着墨迹的边缘。有一页的左下角,墨迹晕得厉害,他用指尖捻了捻,竟摸到点凹凸——是用指甲刻的痕迹。他把纸页对着光,眯着眼看,隐约看出是个"等"字,刻得极浅,像是怕被人发现。
等什么?等打完仗?等他退休回江南?还是等......一个说不出口的念头?
武祯想起去年冬天,归雁城下了场大雪,他和沈砚在城楼上巡营。沈砚裹着他给的旧披风,忽然说:"将军,您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总得有件不敢说的事?"他那时正看远处的烽火台,随口应:"是,比如怕输,怕死。"沈砚没接话,只望着雪地里的脚印,轻声说:"我不怕输,也不怕死,我只怕......等不到。"
他当时没懂,现在却懂了。
他翻到册子最后一页,这页的纸比前面厚些,像是夹了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掀开,里面果然夹着片干枯的桂花——是江南的金桂,他认得,去年他让家人寄了些桂花糕来,沈砚偷偷捡了片落在糕上的花瓣,说要留着"闻个念想"。
桂花旁边,压着半张碎纸,是从信上撕下来的,上面只有一句话,是他的笔迹——"江南桂子落时,我归矣"。这是他去年给沈砚写的回信,说等明年秋,就请探亲假带他回江南。
沈砚把这句话撕下来,夹在无字书里,夹了快一年。
武祯捏着那片桂花,手一抖,桂花掉在桌上,碎成了末。他忽然想起沈砚的亲兵说,沈砚坠冰窟前,手里还攥着个东西,捞上来时只剩半块乌木——就是这匣子的盖子。他是抱着这匣子死的。
这哪里是无字书?每一页空白,都是没说出口的话;每一处墨迹,都是藏在心里的念;每一个刻痕,都是等不到的约定。沈砚怕他知道,又怕他不知道,只能把所有的话都藏在这空白里,等着他有一天能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