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二,正是能吃的年纪。肚子像个无底洞,填多少东西进去都不见饱。可是偏偏遇上这年景,老天爷不下雨,地里的庄稼全都打了蔫。
我们家里五口人:爹、娘、我、妹妹小芹,还有奶奶。奶奶老了,牙掉光了,吃不了硬东西,每天就喝点稀粥。爹常说,奶奶是经历过民国三十一年大饥荒的人,能活下来不容易。
“那会儿,人饿得吃观音土,胀死了不少。”奶奶瘪着嘴说,“树皮都剥光了,路上净是死人。”
我那时还不懂什么叫“民国三十一年”,只觉得奶奶说的话吓人。小芹才八岁,更是听不得这些,一听就往娘怀里钻。
娘总是轻轻拍着小芹的背,说:“不怕不怕,如今是新社会了,饿不死人。”
话是这么说,可粮囤里的粮食一天比一天少,娘眉头上的疙瘩一天比一天紧。
那天早上,我饿醒了。肚里空得发慌,像是有一只手在里头抓挠。我爬起来,看见娘正站在粮囤前发呆。粮囤见了底,只剩下些碎末子。
“没啦?”爹走过来,低声问。
娘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爹蹲在门槛上,摸出烟袋,捏了一小撮烟末,按在烟锅子里,划火柴点着,咂了一口。烟雾缭绕中,我看见爹的眉头锁得紧紧的。
“我去老二家看看。”爹说完,站起身往外走。
我跟在爹身后。日头刚出来,就已经热得厉害。村路上的土干得裂开了口子,像是张大嘴喊渴。路过生产队大院时,我看见墙上新刷的标语:“人定胜天”,红艳艳的字,像是用血写的。
二叔家也不宽裕。二婶病着,躺在床上起不来。二叔从缸底刮出半碗玉米面,递给爹。
“就这些了,”二叔说,“撑不了几天。”
爹接过碗,手有些抖。“秋后还你。”
二叔苦笑:“得先活到秋后。”
回家的路上,我和爹都没说话。那半碗玉米面在爹手里端着,像是捧着什么宝贝。路过村口时,看见几个孩子蹲在老榆树下啃树皮,眼睛大得吓人。
快到家时,爹停下脚步。“别跟你娘说只有这些,”他说,“就说二叔借了一升。”
我点点头,心里明白爹的用意。娘心重,要知道只有这么点,怕是连这点也吃不下了。
那天晚上,娘把半碗玉米面兑水熬成了稀粥。说是粥,其实清得能照见人影。小芹不懂事,捧着碗嚷嚷:“还要,还要。”
娘把自己碗里的倒给她一半。“吃吧,锅里还有。”她说。
我知道锅里已经空了,但没作声。爹低头喝粥,喉咙一动一动,喝得很慢,好像这样能饱些。
夜里,我饿得睡不着,听见爹娘在隔壁低声说话。
“...不行就去黑龙江,”爹说,“听说那儿有饭吃。”
“那么远,路上就得饿死。”娘啜泣着。
“总比坐以待毙强。”
“再等等,说不定就下雨了...”
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只剩下娘的抽噎。
第二天,爹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去找大队书记想办法。娘带着我和小芹去地里挖野菜。地里的野菜早就被挖光了,我们只好刨草根。日头火辣辣地挂在头顶,小芹哭闹着说饿,娘只好背着她,哼着不成调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