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暴雨里的橘子糖
日记:
1999年8月30日 雨 星期一
雨把银杏叶泡成生锈的铜币。
那个睫毛很长的哥哥掰开我攥紧的手,塞进一颗透亮的橘子糖。
糖纸被他折成了小鹿的形状,湿漉漉的掌心忽然就不冷了。
可他不知道——
他口袋里掉落的钥匙,打开了困住我童年的魔盒。
——青鹿
暴雨像是天河倒倾,豆大的雨珠砸在青鹿家新装的铁皮雨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如同千万面小鼓同时在被狂躁地擂动。窗外那棵高大的银杏树,在狂风中剧烈地扭动着枝干,平日里舒展如小扇的金黄叶片,此刻被雨水狠狠抽打、裹挟,打着旋儿跌落泥泞,边缘卷曲,黯淡无光,湿淋淋地贴在泥土里,像极了被时间遗弃、锈迹斑斑的旧铜钱。
七岁的青鹿整个人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小小的鼻尖压得扁扁的,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呵出一圈转瞬即逝的白雾。她看着那些在泥水里打滚的“铜钱”,心口也像被雨水泡得发了胀,沉甸甸地坠着,又酸又涩。新刷的白墙透着一股陌生的、冷硬的味道,取代了老弄堂家里那熟悉的、带着点木头和阳光晒过的棉被气息。楼下传来爸爸妈妈搬动重物的闷响和压低了的商量声,嗡嗡地响在雨幕里,隔了一层,遥远得很。离开爬满紫藤萝的小院,离开石缝里藏着蛐蛐的弄堂,离开会分她话梅糖的小梅和跳皮筋总让她第一个上场的小芳……整个世界变得又大又空,冰冷湿滑,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陌生的水缸里。
“呜……”一声小小的呜咽,像被雨水打湿翅膀的雏鸟,终于还是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她猛地用手捂住嘴,冰凉的手背蹭到滚烫的眼窝,刺激得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掉。她用力抹着眼睛,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心里憋着巨大的委屈和茫然——为什么要搬家?为什么这里没有朋友?为什么雨下得这么大,连太阳都躲起来了?
就在这时,院子尽头那扇刷着新绿漆的铁门,“吱呀——”一声,被大力推开一道缝。
一个身影闯了进来!
隔着被雨水扭曲的玻璃窗,青鹿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很高,很瘦,像一株被狂风骤雨抽打的小白杨。他穿着一件旧旧的白衬衫,雨水早已将它彻底浸透,紧紧包裹着他单薄的身体,清晰地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微微凸起的肩胛骨轮廓,在湿透的布料下,像一对被雨水打湿、被迫收拢的翅膀,随着他奔跑的动作在风雨中无声地挣扎。他没有伞,豆大的雨点毫无遮拦地砸在他乌黑的短发上,顺着紧贴额角的发绺淌下来,滑过挺直却略显单薄的鼻梁,流过紧抿成一条直线的、有些苍白的嘴唇。那张脸在雨水的冲刷下几乎失了血色,但当他匆忙抬眼朝小楼方向扫过时,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道穿透厚重雨幕的寒星,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冲劲和少年人特有的倔强。
青鹿惊得忘记了抽噎,小手紧紧扒着窗框,指关节都泛了白,圆睁着一双被泪水洗得格外清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追随着那个身影。他跑得飞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院子被雨水泡透的泥地上,泥水飞溅,沾湿了他的裤脚。那道白色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划出一道稍纵即逝的弧线,眨眼就消失在楼下她家新安的雨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