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像像青溪镇秋天的流水,看着慢悠悠地淌,实则已经悄悄漫过了九月,即将滑向十月。孙美琪的理科课本越翻越厚,书脊处的折痕磨得发亮,可上面的笔记却越来越稀疏——刚开始还能跟着老师划重点,后来连“重点”在哪都看不清,那道通往理科世界的门,正带着“吱呀”的轻响,一点点在她面前合上。
数学是最先“失守”的阵地。刚开学时听函数课,她至少能抓住老师的思路尾巴——老师在黑板上推导“一次函数y=kx+b的图像性质”,用不同颜色的粉笔画出k>0和k<0时的直线,她盯着那条从左下斜向右上的红色直线,能听懂“k大于0时,y会随着x的增大而增大”;例题里求“当x=3时对应的y值”,她跟着在草稿纸上把数字代入公式,笔尖划过纸面时,能感觉到一种“我在往前走”的踏实。可那时候的“懂”像沙滩上的脚印,潮水一来就褪得模糊——不是把k的值抄错,就是忘了b是截距,每次对着练习册上的红叉叹气,都能找到借口:“是粗心了,下次注意就行。”
现在连“听懂”都成了奢侈。这阵老师开始讲“函数的单调性”,黑板上的“增函数”“减函数”像两只绕着飞的小虫,怎么也抓不住。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着对比图:“你们看,增函数的图像是往上走的,就像爬山,x越大,y站得越高;减函数是往下走的,像下坡,x越大,y落得越低。”孙美琪盯着那两条交叉的曲线,目光却慢慢飘到了窗外——操场边的银杏树开始落叶了,一片金黄的叶子正打着旋儿往下掉,叶柄处尖尖的,像个缩小的箭头。等她猛地回过神,老师已经在讲“如何用定义证明单调性”,黑板上写着“任取x₁<x₂,若f(x₁)<f(x₂),则为增函数”,那些x和f像突然活过来的符号,在她眼前跳来跳去。
课后做题更是难上加难。昨天晚自习,她对着一道“判断函数单调性”的题看了快半小时。题目里的函数是f(x)=2x+1,老师说过一次函数看k值就行,可她盯着草稿纸上的“2”,突然忘了k>0到底对应增函数还是减函数。她试着在坐标轴上画图像,先描了(0,1)这个点,又想找x=1时的y值,算到“2×1+1”时,居然鬼使神差地写成了2,等发现时,图像已经画得歪歪扭扭,像条没力气的蛇。她把笔往桌上一扔,看着练习册上空白的答题区,突然有点委屈——明明老师讲的时候,她好像真的懂了,可那些知识到了自己手里,就像握不住的沙,越是用力抓,漏得越快。
物理课的“迷雾”更浓。贾老师最近讲“力的基本概念”,黑板上总画着带箭头的小人:有的在推木箱,箭头向前;有的在提水桶,箭头向上;还有的在斜坡上推小球,箭头沿着斜面。他说“力是有方向的,箭头的指向就是力的方向”,孙美琪盯着那个推木箱的小人,总觉得他的胳膊画得太僵硬,像林小夏做广播操时没伸直的手臂——上周课间操,林小夏的“扩胸运动”做得敷衍,胳膊肘弯着,被体育老师点名:“你这是在抱个气球?”
上周物理小测考“力的描述”,题目让画出“静止在桌面上的墨水瓶所受的力”。孙美琪只画了竖直向下的重力箭头,完全忘了还有桌面给的支持力。发卷子时,贾老师的红笔在她的图旁边画了个倒过来的小人,头顶顶着墨水瓶,旁边写着:“没有支持力,你打算用头顶着它?”那个小人的脸皱成一团,像在替她发愁。她把卷子折了又折,塞进课本最里面,好像这样就能藏起那个可笑的红叉。
化学课上的“元素”像一群记不住名字的新同学。老师让背“前二十号元素”,她把“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写在彩色便利贴上,贴在铅笔盒内侧,早读时盯着念。可那些字像长了脚,念着念着就串了——“锂”总被她念成“李”,和英语课背的“Li”混在一起;“硼”字的右边总写成“月”,变成“朋”,被陈佳佳笑着圈出来:“你这是想让两个元素做朋友?”
昨天老师讲“氧气的物理性质”,说“氧气是无色无味的气体,密度比空气略大”。孙美琪盯着课本上的插图,图里的集气瓶正倒扣在水槽里,老师说这是“排水法收集氧气”。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帮奶奶腌咸菜,玻璃罐也是这样倒扣在水盆里,防止空气进去。等老师提问“氧气能不能溶于水”时,她站起来张了张嘴,脑子里只有腌咸菜的玻璃罐,怎么也想不起课本里的“不易溶于水”,最后小声说:“好像……能装在瓶子里?”全班都笑了,她的脸瞬间烧起来,耳朵尖烫得能煎鸡蛋。
课堂上的专注成了越来越难的事。以前她至少能撑到下课铃响,现在常常听着听着就飘远了。
数学课讲“函数图像平移”时,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着“y=x”和“y=x+2”的对比图,说“上加下减,左加右减”。孙美琪盯着那两条平行的直线,目光慢慢移到窗外——操场边的银杏树叶黄了大半,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一片叶子打着旋儿飘到窗台上,边缘还沾着点阳光,像给玻璃镶了道金边。她悄悄打开语文笔记本,把这片叶子夹进去,叶脉清晰得像画上去的,比黑板上的函数图像好看多了。等她回过神,老师已经在讲“y=2x和y=½x的区别”,黑板上的两条直线一陡一缓,像两座坡度不同的山,她却完全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
物理课上贾老师画“力的示意图”,箭头密密麻麻指来指去。孙美琪假装在抄笔记,笔尖却在草稿纸背面画小画——先画个扎高马尾的姑娘,嘴角咧着,是林小夏的样子;又画个戴细框眼镜的,头发别在耳后,像陈佳佳。画着画着,她突然想起上周放学,看见范磊抱着篮球从操场走过。他的浅蓝色校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皮肤在夕阳下泛着光,能看见小臂内侧淡淡的青筋,像爬着条细细的青藤。她赶紧用橡皮擦掉刚画的小人,橡皮屑落在物理课本上,像撒了把碎雪,盖住了“力的三要素”那几个字。
化学课的走神最没章法。老师在讲台上演示“硫在氧气中燃烧”的实验,集气瓶里冒出蓝紫色的火焰时,全班都发出“哇”的小声惊叹。孙美琪却盯着窗外的云——今天的云像棉花糖,一团一团堆在天上,边缘被太阳染成了金边。她想起语文课本里陶渊明的句子“云无心以出岫”,觉得这比“硫燃烧生成二氧化硫”有意思多了。要是把云的形状写进周记,老师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在旁边画个小笑脸?结果老师让大家记实验现象时,她只写下“有蓝紫色的火”,连“放出热量,生成刺激性气味气体”都没记住,被化学课代表催着交笔记时,只能红着脸说“还没写完”。
少女的心绪像被风吹动的窗帘,忽明忽暗。晚自习时对着空白的数学练习册,她会突然有点慌——要是一直这样,期末考怎么办?妈妈会不会失望?可看到语文老师在周记上画的波浪线,又会悄悄松口气。上周她写了篇《青溪镇的秋》,把银杏叶的形状、桂花的香味都写了进去,老师用红笔圈出“风把叶子吹成小扇子,扇走了夏天的热”,旁边写着“观察很细,有画面感”。那行红色的字迹,比理科试卷上的红叉温柔多了。
她开始在书包里放一个带锁的硬壳笔记本,不是用来记公式,而是写些“没用的话”:
“10月18日:数学课窗外的银杏叶落了17片,有片卡在窗缝里,叶尖还翘着,像不想走。陈佳佳说我数叶子时的样子像老太太。”
“10月23日:物理课走神,看见范磊在操场边捡篮球。他弯腰时书包带滑到胳膊肘,露出的手腕很细,手里的篮球沾着草屑。”
“10月25日:化学老师的实验试管是透明的,阳光照在上面,能看见里面的气泡往上冒,像装了串小珍珠。可惜我总记不住它们叫什么气体。”
昨天课间,她在操场边捡了片完整的银杏叶。金黄的,边缘像锯齿,叶柄处还带着点青,大概是刚落的。她把叶子夹在笔记本里,压在10月25日的字迹上,今天翻开时,叶尖的水分已经收了些,却留下淡淡的黄印,像给那行字盖了个章。凑近闻闻,有草木的清香味,比化学实验室里的酒精味好闻多了。
“美琪,这道函数题你试试?”陈佳佳递来一张草稿纸,上面是她抄的例题:判断f(x)=-3x+2的单调性。草稿纸左边画了图像,右边写着步骤:“1. 一次函数k=-3<0;2. 根据性质,k<0时为减函数;3. 结论:该函数是减函数。”字迹工工整整,连“k”都标了箭头,指向图像的下坡方向。
孙美琪接过草稿纸,指尖碰到陈佳佳的字迹,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她知道陈佳佳是真心想帮她——上周陈佳佳还把自己的函数笔记借她看,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了“重点”“易错点”,连“k是斜率,不是截距”都用荧光笔涂了。可那些“k>0”“减函数”在她眼里,还是不如笔记本里的银杏叶亲切。
“我……等下再看,现在有点困。”她把草稿纸折成小方块,塞进数学课本的封皮里,像藏起一个没说出口的秘密。其实她不困,只是不想再对着那些符号发呆,像在跟自己较劲。
放学时路过公告栏,孙美琪又看见那张“高一选课意向调查表”。文科栏的“历史”“地理”“政治”几个字在夕阳下泛着光,她盯着“历史”看了会儿,心里突然轻轻动了一下——初中时她最喜欢历史课,老师讲“商鞅变法”时,她能想象出古人穿着麻布衣服争论的样子;可听物理老师讲“摩擦力”,她怎么也想不出“静摩擦”长什么样。
也许人和知识真的有缘分。就像有人天生能看懂函数图像,有人对历史年份过目不忘;有人能背出化学方程式,有人能把散文写得像画。银杏不会在夏天开花,荷花不会在秋天结果,何必非要逼自己长出不属于自己的叶子呢?
走到校门口时,林小夏背着书包追上来,手里拿着本《唐诗宋词选》,书页还卷着角:“你看这句‘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写的就是现在的青溪镇吧?你看操场边的树,叶子黄的黄、红的红,比物理课本上的受力图好看多了。”
孙美琪接过书,指尖划过书页上的字迹,真好比什么数学温柔多了。她抬头看了看天边的晚霞,粉紫色的,像被揉碎的棉花糖,心里悄悄想:明天的语文课要讲《秋天的怀念》,说不定能抄到比“函数单调性”更美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