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周一清晨的风裹着秋末的清冽,卷着几片干枯的银杏叶撞在走廊的玻璃窗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谁在低声翻着一本旧书。

孙美琪走进教室时,早读课的预备铃刚拖完最后一声余韵,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与晨光混合的味道,却比往日多了层紧绷的质感——讲台上的铁皮卷柜敞着口,露出里面一摞摞码得齐整的试卷,边缘泛着淡淡的油墨香,像一群沉默的宣判者,正屏息等待登场。

孙美琪刚把书包塞进桌洞,后桌的林小夏就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她的椅背,声音压得像团揉皱的纸:“你瞅老班桌上那堆卷子没?我刚才去交作业,瞥见最上面那本封皮写着‘高一物理月考答案及评分细则’,估摸着第一节课就得发。”

孙美琪“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课本边缘的磨损处,那里的纸页已被摩挲得发毛。昨晚她没睡安稳,梦里总在翻一张永远也翻不完的答题卡,那些选择题的选项像活过来的甲虫,在眼前跳来跳去,最后全蜕变成红色的叉,密密麻麻爬满纸面。此刻教室里的读书声听起来有些飘忽,前排男生念英语单词的语调忽高忽低,像根松紧不稳的弦;靠窗的女生把政治课本翻得哗啦响,纸页翻动的声音里都带着股难以言说的焦虑。

果然,第一节物理课的铃声刚落,物理老师就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来。他把卷子往讲台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响声,像块石头投进静水,教室里的嘈杂声瞬间掐断了,只剩下头顶吊扇转动的嗡鸣,一圈圈荡开又收拢。

“这次月考物理整体难度适中,”贾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目光漫过全班,像探照灯扫过夜空,“但从答题情况看,不少同学对基本公式的应用还存在疏漏,尤其是牛顿运动定律这块——”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小锤子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咚、咚、咚,敲得人呼吸都跟着发紧。孙美琪低着头,盯着自己交叠在桌面上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她能感觉到周围同学的呼吸都放轻了,前排的男生悄悄调整了三次坐姿,斜后方的陈佳佳发出一声极轻的吸气,像被针尖扎了下。

“现在发卷子,念到名字的同学上来领。”老班拿起最上面的一叠,指尖划过卷首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李明,85分。”

一个男生应声站起来,脚步轻快地掠过课桌间的过道,鞋跟敲在地面上的声音都带着雀跃。孙美琪的心跳突然失了节奏,像有只受惊的兔子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她想起物理卷最后那道大题,自己不仅把加速度方向搞反了,连最基本的F=ma都差点写错,当时交卷时手心里的汗几乎要把卷子洇出印子。

“王萌,72分。”

“赵宇,68分。”

“林小夏,65分。”

林小夏“啊”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懊恼,起身去领卷子时脚步有些滞涩,像拖着无形的锁链。孙美琪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65分已经踩着及格线了,而自己大概率连这个分数都够不着,那道牛顿定律的题就扣了10分,更别提其他错漏百出的小题。

分数念到50分段时,孙美琪的手心开始冒汗,校服袖口都被浸得发潮。她听见自己的名字被老班念出来,声音平淡得像在念一个无关紧要的词语:“孙美琪,53分。”

试卷摊在桌面上,红色的53分像个醒目的烙印,盖在卷首的空白处。那数字的笔画边缘有些洇开,像一滴血落在雪上,触目惊心。她甚至不敢去看那些被打叉的题目,只是盯着那个数字,感觉眼眶有点发热,鼻尖也跟着发酸。53分,比她预估的还要低,离及格线差着7分,像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河,而她站在对岸,连架桥的力气都没有。

“这道牛顿第二定律的应用题,”贾老师在讲台上敲了敲黑板,粉笔灰簌簌落下,“很多同学都犯了方向性的错误,加速度是矢量,一定要注意正负方向的设定——”

孙美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卷面上那道题的位置,红色的叉画得又粗又重,像一道愈合不了的伤疤,旁边用红笔写着“方向错误,扣10分”。她想起考试时的慌乱,草稿纸上反复涂改的痕迹,还有最后放弃挣扎时那三道歪斜的横线,此刻都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分数,冷冰冰地摆在眼前,嘲笑着她的狼狈。

接下来的几节课,像一场漫长的冷雨,淅淅沥沥,浇得人心里发潮。数学卷子发下来时,92分的成绩让她稍微松了口气,像在湿冷的天气里喝到一口温水。

“数学能上90分不错了啊。”林小夏课间凑过来看她的卷子,语气里带着真切的羡慕,“我才78,函数这块完全是天书,图像画得跟心电图似的。”

孙美琪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她知道自己的数学成绩在班里只能算中游,92分里有不少基础题的功劳,稍微难点的应用题几乎全错了,那些复杂的函数图像在她眼里,永远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而范磊呢?她几乎能想象出他的数学卷子是什么样子——大概是满满当当的对勾,整洁得像印刷体的演算过程,连老师的批注都可能是“思路清晰,解法巧妙”,透着与生俱来的从容。

下午发文科卷子时,孙美琪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些,像雨后初晴的天空,虽然依旧灰蒙蒙的,却总算透进点光。历史68分,政治71分,地理65分,都是不好不坏的成绩,和她预想的差不多,像一串平稳的音符,没有惊喜,也没有太大的失落。政治的选择题错了三个,都是因为审题时的疏忽,那些拗口的概念在她脑海里总像隔着层雾;地理的等值线题果然扣了不少分,那些弯弯绕绕的线条旁边,她的标注混乱又潦草,像迷路的蚂蚁留下的痕迹,而范磊试卷上清晰的数值此刻突然跳进脑海,像给迷宫画好了地图,衬得她的混乱愈发刺眼。

“地理我才59,”陈佳佳拿着卷子凑过来,苦着脸说,“那些等高线看得我头晕,感觉自己像在走迷宫,你比我强多了。”

孙美琪看着她的卷子,突然觉得有点荒谬。原来自己也会有被别人羡慕的时刻,仅仅是因为比她多考了6分,这6分像块微不足道的浮木,却让她在分数的海洋里稍微喘了口气。她想起初中时,自己的文科成绩总在班级中游晃荡,理科更是吊车尾,那时她以为上了高中会好些,可现在看来,好像只是把初中的困境放大了而已,那些搞不懂的公式定理,依旧像拦路虎,横在面前。

放学铃响时,孙美琪还在整理卷子。六张试卷摊在桌面上,红色的分数像坐标点,在她眼前连成一条起伏的曲线——数学92分是最高点,像陡峭的山峰;物理53分是最低谷,像幽深的峡谷;其他科目则在及格线上下徘徊,像平缓的丘陵。这就是她的高一第一次月考,一张不算漂亮的成绩单,像一张画歪了的函数图像,忠实地记录着她此刻的位置,清晰得让人心慌。

林小夏和陈佳佳收拾好书包,约她一起去吃校门口的麻辣烫,说要借点热辣的汤驱散考试后的阴霾。孙美琪摇了摇头:“不了,我想再待会儿。”

教室里的人渐渐走光了,夕阳透过窗户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谁在地上画了幅抽象画。孙美琪把卷子一张张叠好,放进文件夹时,动作很慢,像在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式。物理卷最上面的53分在暮色里依然清晰,她突然想起昨天心底的那个念头——让牛顿带着他的定律去星际漫游。可现在看来,那些定律并没有离开,它们只是变成了试卷上的红叉,变成了53分的成绩,变成了她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孙美琪背起书包走出教室时,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荡,像在和自己对话。宣传栏前围着几个同学,脑袋凑在一起,大概是在看月考排名。孙美琪下意识地绕开了,她不想知道自己在年级里排第几,更不想看到范磊的名字出现在最顶端,像颗遥不可及的星星。

走到校门口,一阵风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过,像一群跳圆舞曲的蝴蝶。孙美琪裹紧了校服外套,突然觉得心里那块紧绷的地方好像松动了些。53分也好,68分也罢,都是已经发生的事了,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就像生物课本里说的,细胞总会分裂,时间总会向前,她总不能一直停留在原地懊恼,像只困在玻璃上的苍蝇,徒劳地撞着透明的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