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谣言里的街坊秤

梅家布庄的第一批货送到江城时,正赶上七月初的伏天。青石板被晒得发烫,蝉鸣聒噪得像要把巷顶掀了,周明诚却蹲在布庄门口,用蒲扇给布匹扇风——新到的洋布白得发亮,粗布厚得攥不出褶,他怕晒坏了,特意铺了层苇席。

“周先生,这布真俊!”李婶挎着菜篮路过,伸手摸了摸洋布,“比之前中间商送的软乎多了,给我家孙子做件小褂,准凉快。”

周明诚直起腰笑:“您要多少?算便宜点。”

“不用便宜,该多少是多少。”李婶掏出钱袋,“你帮衬街坊这么久,我们也不能占你便宜。”正说着,巷口突然传来吆喝:“周记布庄的布是残次品!用的旧棉絮翻新的!穿了要起疹子!”

吆喝声又尖又亮,是个陌生嗓子。李婶皱起眉:“这谁呀?瞎嚷嚷什么!”

周明诚脸色沉了沉——他认得那声音,是中间商刘三的伙计。上次跳过刘三找苏州布商,刘三堵在布庄门口骂了半宿,说“走着瞧”,看来是真要报复。

“别理他。”林夏从布庄里出来,手里拿着块刚剪的布样,“真金不怕火炼,咱们让街坊自己看。”她把布样递给路过的王婶,“王婶,您摸摸这布,是不是残次品?”

王婶捏着布样捻了捻:“胡说八道!这布比我上次买的还好,纱线细得匀!”

可那伙计嗓门实在大,站在巷口来回喊,几个本来要进布庄的街坊犹豫了,站在路边交头接耳。赵老板从里屋冲出来,脸涨得通红:“周明诚!你看你惹的麻烦!刘三这是要毁了咱们布庄!”

“不是我惹的。”周明诚攥紧蒲扇,指节发白,“是他见不得咱们进便宜布。”

“现在说这有啥用!”赵老板急得转圈,“再这么闹下去,这月生意别想做了!我看还是去找刘三赔个罪,让他别闹了。”

“不能赔罪。”林夏拦住他,“您越赔罪,他越觉得咱们好欺负。再说,咱们的布没问题,凭啥认错?”她转头对周明诚说,“周先生,咱们开个‘验布会’,请街坊都来看看,当场烧布、扯布,让他们亲眼见这布是不是好货。”

周明诚眼睛亮了:“对!阿芸以前说过,真布烧了是白灰,假布烧了结硬块。咱们让街坊自己烧。”

赵老板半信半疑:“能行吗?街坊要是不来咋办?”

“我去叫。”李婶撸起袖子,“我挨家挨户喊,就说周记布庄请吃西瓜、验好布,不来是他们亏!”

说干就干。小张去巷口买了两担西瓜,切得红瓤白籽,摆在布庄门口的长桌上;周明诚找出剪刀、火折子,把新到的布铺了一地;林夏则跟着李婶串巷——李婶嗓门亮,站在巷口喊一声“验布吃西瓜咯”,半条街的街坊都探出头。

“李婶,真有免费西瓜?”隔壁剃头铺的老张探出头,手里还拿着剃刀。

“不光有西瓜,还让你验布!”李婶拍着胸脯,“刘三那孙子说布庄的布是残次品,咱当场烧给他看!周账房啥人你们不知道?他能卖残次品?”

老张把剃刀一放:“我去!周先生上次帮我儿子补学费,我还没谢他呢!”

不过半个时辰,布庄门口挤了二十多人,老的少的站了三圈,连巷尾卖糖画的老头都扛着担子来了。刘三的伙计还在远处喊,见人都往布庄涌,嗓门弱了半截,缩头缩脑想溜。

“别跑啊!”小张眼尖,追上去把人拽了回来,“你不是说布是残次品吗?过来看看!”

伙计被推到人群中间,脸白得像纸:“我……我也是听刘老板说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林夏拿起一块布样,递给旁边的老太太,“张奶奶,您来烧烧看。您做了一辈子针线活,真假布一烧就知道。”

张奶奶接过布样,用火折子点着。火苗舔着布边,没冒黑烟,烧完搓了搓,成了细白的灰。“是好布!”张奶奶举着灰喊,“残次品烧了结硬块,这是纯棉纱!”

人群里炸开了锅:“我就说周先生不会骗人!”“刘三就是眼红,见不得布庄进便宜布!”“上次我买的布穿了半年没起球,比城里洋行的还好!”

赵老板站在柜台后,看着街坊七嘴八舌帮布庄说话,脸有点红——之前他总嫌周明诚“乱济贫”,现在才明白,那些“杂项支出”记的不是钱,是街坊的人心秤,你给人家一两暖,人家还你十斤情。

“对不住啊明诚。”赵老板凑到周明诚身边,声音放低了,“之前总说你……是我糊涂。”

周明诚摇摇头:“您也是为了布庄。”他拿起剪刀,剪下几尺新布递给李婶,“李婶,您帮着分分,给街坊每户送半尺,算布庄谢大家的。”

“不用不用!”街坊们摆手,“能帮周先生说话就好!”

正热闹着,刘三突然挤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壮汉,一脸横肉。“谁在这儿败坏我名声?”刘三叉着腰喊,“周明诚,你敢跳过我找布商,还敢让街坊骂我?”

周明诚往前站了一步:“刘老板,我们没骂你,只是验布证清白。你说我们的布是残次品,现在街坊都看见了,是你说错了。”

“我说是就是!”刘三伸手要掀布摊,“这布我看就是假的!”

“你敢!”李婶把菜篮一扔,挡在布前,“周先生的布要是假的,我把头拧下来给你!”街坊们也往前涌,把布摊护在中间,老张举着剃刀:“刘三,你敢动布庄一下试试!”

刘三看着黑压压的街坊,气焰矮了半截。他瞥了眼地上的布样灰,又看了看周明诚手里的苏州布商单据,知道再闹下去讨不到好,狠狠瞪了周明诚一眼:“咱们走着瞧!”带着人灰溜溜走了。

人群哄笑起来,老张拍着周明诚的肩:“周先生,以后有事尽管说!街坊们都在!”

等街坊散了,赵老板让小张把剩下的西瓜搬进里屋,转头对周明诚和林夏说:“今儿这事,是我见识短了。以后‘杂项支出’你想记啥记啥,我再不插手。”他顿了顿,又说,“明诚,你管进货,也管记账,布庄的事,你多拿主意。”

周明诚愣了愣,林夏在旁边推了他一把:“快应着啊。”

“谢赵老板。”周明诚笑了,眼角的细纹又出来了,“我会把布庄管好的。”

晚上关了布庄门,周明诚在账本上写:“民国三十五年 七月初三 晴

刘三派伙计造谣,街坊来验布,证清白。赵老板让我管布庄事。赠街坊布各半尺,记‘人情收入:街坊信任,值千金’。林夏姑娘说,这才是账本该记的大头。”

林夏凑过去,在“值千金”下面画了个小秤,秤砣是颗梅花——像阿芸绣的那样。“周先生,你看,人心是能称出来的。”

周明诚点头,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块碎布,绣着半朵梅花:“这是阿芸缝账本补丁时剩下的布。她说‘要是以后布庄遇着事,就把这布给懂账的姑娘看,她会帮你’——原来她说的姑娘是你。”

林夏接过碎布,指尖碰着梅花绣纹,突然想起现代的事。她摸出账本碰了碰补丁,想回去看看陈默有没有找到新线索。

再睁眼时,出租屋的台灯亮着,手机在桌上震动,是陈默发来的视频通话。接起来,陈默举着个旧盒子:“林夏,我在周建国爷爷家找到个东西,你肯定感兴趣——阿芸的日记本!”

视频里,盒子里放着本线装日记,封面是蓝布的,和账本封皮一样。林夏心突突跳:“能看看里面写啥了吗?”

陈默翻开日记,念道:“民国三十四年 冬 雪

又梦到那个有电车的地方,楼很高,灯很亮。他们说我失忆了,可我总觉得那才是家。手里的账本补了个补丁,针脚歪,可我知道,这补丁能把我和‘那边’连起来。明诚问我补丁为啥缝成梅花,我说‘等将来有个叫林夏的小辈来,她会懂’。”

林夏的眼泪“啪嗒”掉在账本上。原来阿芸早就知道她会来。

“还有这段!”陈默翻到另一页,“民国三十五年 春 晴

明诚说布庄以后可能会难,让我别担心。我把梅家布商的地址绣在青布里,又把桃木牌削了半块——另一半要留给林夏,她会带着它来找明诚,帮布庄渡过难关。账本要记到七月底,那时绳就接牢了。”

林夏攥紧手里的碎布,和视频里日记上的梅花绣纹对了对,分毫不差。阿芸不是失忆,是记得所有事——她知道自己要在1945年冬天离开,知道林夏会在1946年夏天来,甚至知道桃木牌要分两半,像把钥匙,等着七十多年后的亲人来合。

“林夏,你咋哭了?”陈默吓了一跳。

“没事。”林夏抹了把泪,笑了,“我找到外曾祖母的绳了。”

挂了视频,她翻出自己的账本,看到“七月初三”那页周明诚写的字下面,多了行周建国补记的批注:“爷爷说,1946年七月初三是布庄的‘重生日’。那天街坊护着布摊的样子,他记了一辈子,说‘这才是真正的账本’。”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账本的补丁上。林夏摸了摸补丁上的小口子,突然觉得那不是口子,是阿芸特意留的“眼”,让两个时空的光,能透过这眼照进来。

她想起明天要去外婆家,得问问外婆有没有阿芸留下的桃木牌另一半。说不定,那另一半就藏在阁楼的旧木箱里——就像阿芸早就安排好的,等着她亲手把两半梅花合起来。

第二天一早,林夏揣着账本去了外婆家。外婆正在院子里摘豆角,见她来,笑着擦手:“你这阵子总往外跑,是不是有啥心事?”

“外婆,您还记得外曾祖母留下的桃木牌吗?”林夏拉着她的手,“就是缺了半块的那个。”

外婆愣了愣,随即点头:“记得,在阁楼木箱里,跟你外曾祖母的布样放在一起。你问这干啥?”

“我找到另一半了。”林夏眼睛亮了。

外婆领着她上阁楼。阁楼积着灰,木箱放在角落里,锁着铜锁。外婆摸出钥匙打开锁,里面铺着块蓝布,布上放着半块桃木牌——刻着另一半梅花,齿痕和林夏从民国带回来的那块正好对上。

“外曾祖母说过,这牌要等‘对的人’来合。”外婆拿起桃木牌,递给林夏,“她说等合上牌,就把这布样给她。”

布样是块青布,上面绣着完整的梅花,花心绣着“芸”和“夏”两个字,紧紧挨在一起。林夏把两半桃木牌合起来,严丝合缝,像从来没分开过。

“外曾祖母还说啥了?”林夏声音发颤。

“她说,她这辈子最庆幸的,是在江城遇到个记账的先生,把她的暖都记在账上了。”外婆叹了口气,“她说那先生叫周明诚,等将来有机会,让咱们别忘了去看看周记布庄——哦对了,她说布庄以后会改名,叫‘芸诚’,是她和那先生的名字凑的。”

林夏想起周建国开的“芸诚布艺店”,眼泪又掉了。原来所有的事,阿芸早就写好了结局。她不是丢了记忆,是把记忆拆成了账本、桃木牌、布样,藏在两个时空里,等着后人一点点找齐,再把它们重新缝成完整的暖。

她把合好的桃木牌放进木箱,又把自己的账本放在布样上。阳光透过阁楼的窗,照在账本的补丁上,那道小口子在光里闪着,像阿芸在笑。

“外婆,我还得回趟民国。”林夏突然说,“我得把桃木牌给周明诚,也得……告诉外曾祖母,她的绳接牢了。”

外婆摸了摸她的头:“去吧。你外曾祖母等这一天,等了七十多年了。”

林夏拿起账本,指尖轻轻碰了碰补丁。这次她没眨眼,也没等光暗下来——她知道青石板巷的蝉鸣还在,周明诚的账本还在,外曾祖母没说完的话,也还在那边等着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