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国都城的秋意总带着几分肃杀,宫墙下的梧桐叶被风卷着,在青石板上滚出细碎的声响。宋应城握着腰间的长刀,靴底碾过一片枯叶,目光扫过朱红宫墙的阴影处。又是这种感觉,像有一道目光,藏在暗处的廊柱后、雕花窗棂的缝隙里,带着探究,又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他指尖下意识地触到怀中的半块玉佩,温润的玉质被体温焐得发烫。那是儿时的物件,青白色的玉面上刻着半朵缠枝莲,另一半该是并蒂而生的模样,属于邻家那个总爱追在他身后喊“阿城哥哥”的女孩——阿韶。
十六年前的江南之乱,兵戈铁马踏碎了画舫凌波的温柔。他记得那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阿韶家的宅院被乱兵围得水泄不通,他亲眼看见阿韶的母亲将这半块玉佩塞进他手里,嘶哑着喊“带着阿韶跑”,可他被惊慌的家人死死拽着,塞进逃难的马车。车轮滚动时,他回头望见那扇朱门轰然倒塌,阿韶穿着水绿色的短袄,在火光中伸出的手,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荷叶,最终没入火海。
这些年,他从江南流民成了御前侍卫,刀光剑影里拼出的前程,都抵不过午夜梦回时那只伸出的手。他总觉得阿韶还活着,就像此刻这道目光,执拗地落在他身上,带着某种跨越生死的羁绊。
“宋侍卫,发什么愣呢?”身旁的同伴撞了他一下,“陛下快朝议结束了,仔细被总管看见。”
宋应城收回思绪,挺直脊背。宫墙高耸,将天空切割成狭长的形状,他知道,在这片红墙之内,藏着比江南水乡更深的暗流,或许,也藏着他寻了十六年的答案。
这日轮值结束,宋应城行至御花园的回廊,忽闻前方一阵慌乱。几个宫女围作一团,地上摔着一个青瓷药碗,褐色的药汁溅在金砖上,像一摊凝固的血。
“笨手笨脚的东西!这可是给淑妃娘娘的安胎药!”管事嬷嬷叉着腰怒斥,声音尖利。
被训斥的宫女低着头,一身灰布宫装洗得发白,身形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她手里还攥着一块沾了药汁的抹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始终没抬头辩解。
宋应城本不想多管闲事,脚步却顿住了。那宫女蹲下身收拾碎片时,右手无名指不经意地蜷了一下,随即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瓷片,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初学乍练的宫女。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她收拾完地面,从袖中摸出一小包草药,用指尖捻了些粉末撒在被瓷片划破的手背上——那草药的颜色和用法,竟与当年阿韶母亲治外伤的偏方如出一辙。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重新煎一碗来!”嬷嬷又呵斥道。
宫女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素净的脸,眉眼间带着几分怯懦,唯有一双眼睛,黑得像江南深潭的水,望过来时,宋应城竟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是,奴婢这就去。”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转身匆匆离去时,发间别着一支再普通不过的木簪,却让宋应城想起阿韶小时候最爱用柳枝编的发环。
“这宫女叫什么?”他问身旁的小太监。
“好像是新来的,叫阿宛,听说家里遭了难,被没入宫中的。”小太监撇撇嘴,“笨得很,迟早被赶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