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玻璃上的裂痕
阳光是突然闯进来的。
不是那种温柔地透过窗帘缝隙的晨光，而是大把大把砸进来的、几乎带着重量的刺目光束。陈泽猛地闭上眼睛，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动作在半空中停滞。
这不是他的手。
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手腕上戴着一块他只在杂志上见过的表，表盘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蓝光。他动了动手指，关节灵活，皮肤光滑，没有常年握电动车把手留下的厚茧，也没有冬天冻疮愈合后留下的浅粉色疤痕。
一种近乎荒谬的陌生感攫住了他。
他缓缓坐起身，蚕丝被从身上滑落，触感凉滑得像水。他环顾四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下都敲击着难以置信的节拍。
这不是他那间只有二十平米、墙皮因为潮湿而卷曲脱落的出租屋。这是一个极其宽敞的卧室，整面墙的落地窗将城市的繁华天际线框成一幅流动的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淡的、像是雪松与琥珀混合的香氛，没有外卖盒的油腻味，没有霉味，没有生活重压下喘不过气的酸腐气息。
安静得可怕。只有远处街道模糊的车流声，像潮汐一样起伏。
他几乎是跌撞着下床，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虚浮而不真实。他走向房间另一端的全身镜，每一步都仿佛跨越了漫长的时光。
然后，他站定了。
镜子里的人，十八九岁的模样。头发柔软，肤色是健康均匀的白皙，脸庞轮廓还带着少年人未完全褪去的青涩柔和，一双眼睛很大，瞳孔是清亮的褐色，此刻却盛满了与这张脸截然不符的惊骇、茫然，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那是三十岁的陈泽的眼睛。
他抬起那只陌生的、属于年轻人的手，颤抖着，触碰冰凉的镜面。指尖划过镜中人的眉眼，鼻梁，嘴唇。镜面反馈回清晰的、冰冷的触感。
这不是梦。
“我…”声音干涩沙哑，是年轻的声线，却裹着苍老的颤抖。
记忆如同被砸碎的玻璃碎片，尖锐且无序地刺入脑海。
· 贫瘠山村永远灰蒙蒙的天空。
· 低矮的、雨天会漏雨的泥瓦房。
· 父母葬礼上，亲戚们麻木而怜悯的脸。
· 那张被他摸得快褪色的、压箱底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最终，它没有被展开。
· 城市工地上呛人的尘土，钢筋水泥的冰冷，肩膀上被磨得破皮红肿的血痂。
· 餐馆后厨永无止境的油污和堆成山的脏盘子。
· 暴雨夜，湿透的快递服紧紧黏在皮肤上，冷得牙齿打颤。
· 电动车灯划破雨幕，轮胎打滑时失控的瞬间，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尖锐的刹车声和撞击声撕裂耳膜……还有最后，意识涣散时，鼻腔里充斥的、自己送的那份麻辣烫泼洒一地的、辛辣又凄凉的气味。
他猛地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墙面，激起一阵战栗。
三十年的挣扎，三十年的匍匐前行，三十年被生活磋磨的疲惫与绝望，最终定格在那样一个狼狈不堪的雨夜。
而如今……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这个房间。墙上那幅巨大的、他看不懂但感觉极其昂贵的抽象画；床头柜上那台崭新锃亮、标志被擦得发光的笔记本电脑；随意扔在沙发上的、 logo 显眼的奢侈品牌卫衣；以及身下这张大得离谱、柔软得几乎能将人吞噬的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