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烛影摇红,纱幔低垂。
鲛绡帐里探出一只柔若无骨的手,牵着他,引他往榻里去。
淡淡的脂粉香萦绕在鼻尖。
屋子里的熏笼还燃着引人情动的暖香。
他不能自抑,罗裳轻解,将少女一副腻骨冰肌缓缓压在榻上。
纱帐迷蒙,海棠倾倒。
浑噩朦胧,看不清面容。
只听见少女细碎的声音,别在鬓边的白枝海棠跌落在锦衾间。
宋庭樾睁开眼。
鼻息间若有若无的海棠香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幽幽檀香,就连身侧的锦衾也是规整且冰冷的。
不过是少年人夜深里偶然而起的一梦。
*
正是隆冬时节。
适逢大雪,飞絮盈天,护国寺里满地清白。
九曲游廊里,少女提裙一路慌张小跑。
与转角而来的人迎面撞上。
“你不在自己厢房里好好待着,出来横冲直撞的瞎跑什么?这护国寺里如今都是上京城里的贵重人物,你若是冲撞了哪位,可担待得起?”
少女撞着的人是她的嫡姐姜婉柔。
此刻正不悦蹙眉看着她。
云芜自知犯错,立即垂下头去,两手不安地绞在一处。
鬓边的白枝海棠霎时沉寂下来。
姜婉柔平日多严厉。
她是将军府的嫡女,一举一动都是世家贵女的风度,也对底下的弟妹素来有教导规训之则。
旁的弟弟妹妹倒还好,自幼有府里的嬷嬷教导规矩。
只面前的云芜。
她自幼养在府外,眼看及笄了才接回来,身上沾染了一身的市井气,向来莽撞不知规矩。
平日如此倒也罢了。
只是如今她们在护国寺里。
当今圣上以孝治天下,如今太后病重,上京城里不少有头有脸的高门贵户都来护国寺为太后娘娘祈福。
将军府自然也在其中。
只是未料这几日的雪竟下得如此大,堵了唯一一条下山的路。
如今大雪封山已有两日,他们皆被困在护国寺里。
思及此,姜婉柔严厉的话又落下来,“如此不懂规矩,就回厢房里跪着,不跪满一个时辰不许起来。”
云芜被她的丫鬟莲枝带下去。
府里人多识眼色,向来逢高踩低。
莲枝便更是没好气,“五姑娘你好端端的瞎跑什么?害得我早起才做的香煎梅汤和松花饼都没了。你知不知道,那可是二姑娘特意吩咐我做的,今早眼巴巴要送去给世子的呢!这下好了,全被你给搅和了。”
她口中的“世子”是宋国公府的大公子。
亦是姜婉柔指腹为婚的未来夫婿。
如今也在这护国寺里。
云芜只听着,沉默不语。
前面上廊桥,桥上积雪不化,来往人行此处皆缓步慢行,生怕一脚踏空了去。
毕竟地硬冰坚,这样霜寒地冻的天,倘若没留神跌下去,折断手脚都算是轻的。
莲枝一面絮叨着埋怨云芜,一面注意着脚下,提裙上桥。
这般小心翼翼,哪知下一瞬却是脚下骤然一滑。
事发突然,旁人谁也没瞧见发生了什么。
就听得骤然一声惊呼,一个身影自廊桥跌下,重重摔在冻得生硬的雪地里。
紧接而来便是她哀嚎的声,痛苦凄厉得紧。
——莲枝摔断了腿。
她是姜婉柔的贴身丫鬟,此事自然要报去姜婉柔面前叫她知晓。
姜婉柔来得很快。
跟她一道来的,还有她的未婚夫婿,宋国公世子——宋庭樾。
说起来,这是云芜第一次见他。
身份卑微,自幼养在府外的庶出姑娘,平日里深居简出,是连后院也出不得的,更遑论见着这样金尊玉贵的人物。
但云芜早便知道宋庭樾。
——在府里丫鬟此起彼伏的称赞声中。
她知道他是国公府里嫡出的公子,出身显贵,清正高华。
他和姜婉柔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是上京城里人人称羡的一对神仙眷侣。
丫鬟们每每说到此时,总是捧着脸,少女怀春的艳羡,“世子爷不光生得光风霁月,脾气还好,平日里就连和我们这些下人说话,也都是有礼有节得紧呢!一点儿也没有架子。”
云芜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原来嫡姐的夫婿,是这样好的翩翩清贵公子啊!
而现下,传闻中的清贵公子就从她身侧过。
她低着头,看不清他眉目长相,只能闻见他行动衣摆间传来的幽幽檀香,是客院的厢房里沾染上的,泛着细微的苦涩,混着他身上的清冽气息,却是意外好闻得紧。
这亦是宋庭樾初次见云芜。
相比于莲枝哭天抢地的声嘶力竭,一旁的姑娘显得格外安静。
少女年幼不知事,白生生的面上秋水凝波,只垂首抿着唇,不声不响的落泪,说不出的娇怯可怜。
眼见姜婉柔过来,莲枝哭喊得愈凶,“姑娘——奴婢的腿断了!”
她实在疼得狠了,一时也没有顾忌,脱口而出,“姑娘,您要为奴婢做主啊!是五姑娘推的奴婢——”
莲枝语气恶狠狠,云芜的泪落得越发凶。
她摇头,泪水涟涟,“不是......不是我......我没有......”
若是寻常。
此时该有最严苛的话语落下来。
身份卑微的庶妹哪比得上同姜婉柔一同长大,心尖尖上的贴身丫鬟。
她会被施以最重的责罚。
跪上整整一夜,或是干脆折了这条腿赔给莲枝。
然而,现在不行。
——宋庭樾在此处。
往日里端庄大气的世家贵女如何能在旁人面前轻易露了情绪。
何况这人,还是她的未来夫婿。
姜婉柔脸上盈着笑,过来牵云芜的手,又用帕子,拭她泪水涟涟的面。
语气轻柔的嗔她,“怎么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做姐姐的欺负了你。”
她自然要做姐妹情深的模样。
又去温声安抚莲枝,“妹妹心思纯良,我想她定是不会做这样的事。莲枝,你是不是一时看岔了?你再好好想想,你放心,不论如何,我定会为你做主。”
莲枝自幼陪她一同长大,又岂会听不出她话外的意思。
——眼下在护国寺里,将军府决不能生出事端,叫人妄议是非。
她只能生生吞下这委屈,在姜婉柔注视的眼里缓缓点头,“应该......应该是奴婢摔下来,脑子摔糊涂了,五姑娘伸手是来拉奴婢,她不曾推我。”
真相大白。
莲枝被送出去让寺里的僧医诊治,云芜仍在自家嫡姐温言软语的安慰中默默垂泪。
“好了好了,不哭了,再哭下去眼可就肿了,那就不好看了,叫外人瞧见可是会笑你的。”
姜婉柔口中最是心思纯良的妹妹这才慢慢收了泪,怯怯抬眸看了过来。
第一眼,她便对上了宋庭樾看过来的眸。
他可生得真好看。
眉眼如墨,清矜疏朗,照映泉石,玉雪之不污的好模样。
只是看过来的眼不甚清明,带着看破后的通透。
呀,被他发现了呢!
云芜心里讶异。
可她眸光微转,仍旧抿着唇,对他盈盈露出一个笑来,是羞怯不安的,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讨好。
她该讨好的。
毕竟,眼前是她的未来姐夫,不是吗?
只是避过脸,在无人瞧见的角落,那眼里便阴瘆瘆,带了几分恶劣。
是得逞后的快意。
发现了又怎么样?
他到底算是帮她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