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暮春的暖风,带着一种近乎粘稠的甜腻,裹挟着庭院里盛放的牡丹浓香,一股脑儿地灌进柳府敞开的朱漆大门。这风,吹得府中上上下下人心浮动,吹得雕梁画栋都仿佛在微微震颤,吹得连檐角悬着的铜铃都叮当作响,透着一股按捺不住的喧嚣与躁动。

柳府,这座素日里以诗书传家、清雅自持的宅院,此刻彻底被一种近乎狂喜的浪潮所淹没。原因无他——一纸婚书,一封来自京城权倾朝野的李府、由李府管家亲自护送而来的婚书,正式将柳家嫡女柳眉,许配给了李府世子李世杰。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府邸。

正厅之中,早已被精心布置过。八仙桌上铺着簇新的猩红桌布,上面堆满了各色时新果品和精致糕点,琳琅满目,香气四溢。几只硕大的铜火盆里,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将厅内烘暖得如同初夏。空气里弥漫着熏香、果香、糕点香,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激动、谄媚与野心的味道。

柳承志夫妇端坐主位,脸上是极力维持却怎么也掩不住的、近乎晕眩的喜气。柳承志今日特意换上了平日里舍不得穿的宝蓝色团蝠纹锦缎长衫,腰间玉带束得一丝不苟,连平日里略显清癯的脸庞都似乎丰润了几分,泛着红光。他端着茶杯,手却微微发颤,滚烫的茶水在杯中晃动,几次都险些泼洒出来。王氏更是容光焕发,身上那件新做的藕荷色缠枝莲纹妆花缎袄衬得她肌肤胜雪,头上插着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抑制不住的轻笑而微微颤动,流苏摇曳,晃花了人眼。她不时用手帕掩着嘴,发出压抑不住的、带着颤音的笑声,眼角眉梢都浸透了得意。

“老爷,您瞧瞧,您瞧瞧!这可是李府!是当朝李相爷的府邸啊!”王氏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梦幻感,“管家亲自送来,这礼数,这排场!咱家眉儿,这是积了哪辈子的福泽,竟能攀上这样天大的亲事!”

柳承志放下茶杯,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持重,但那微微上扬的尾音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激荡:“夫人所言极是。李府世子,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这桩婚事,不仅是眉儿的福分,更是我柳家光耀门楣、泽被子孙的莫大机缘!从此,我柳家在京城,在朝堂,便有了依仗!”他目光灼灼,仿佛已经看到了柳家因这桩婚事而水涨船高、门庭若市的景象。

厅下,管家柳福正指挥着几个健壮的家丁,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沉重的紫檀木抬箱从门外抬进来。那箱子足有半人高,通体由上好的紫檀木打造,木纹细腻如丝,泛着幽深的光泽。箱角包着厚厚的鎏金铜皮,箱盖上镶嵌着一块白玉,玉上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正中则是一个醒目的、方方正正的“李”字朱漆印。箱子本身,已然是价值不菲的贵重之物。

“轻点!轻点!这可是李府送来的聘礼清单和婚书,金贵着呢!”柳福满脸堆笑,皱纹都挤到了一起,声音洪亮得能穿透房梁,他一边指挥,一边对着柳承志夫妇躬身哈腰,“老爷,夫人,您二位请看!李府管家说了,这箱子里装的是正式的婚书和聘礼清单,还有几样李府世子特意为小姐准备的见面礼。管家大人正在前厅歇息,待会儿还要亲自向老爷夫人道喜呢!”

“快!快请!快请李管家进来!”柳夫人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声音都有些变调,“柳福,还不快去奉上最好的香茗!要御前贡品级别的!点心,把库房里那套金丝玉髓的点心匣子拿出来!怠慢了李管家,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是是是!夫人放心!小的这就去办!”柳福应得如同捣蒜,脚下生风地跑了出去。

厅内顿时更加忙碌起来。丫鬟仆妇们穿梭往来,脚步轻快,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笑容。她们低声议论着,眼神里充满了羡慕与敬畏。

“我的天爷,李府啊!那可是天上的神仙府邸!”一个丫鬟端着茶盘,小声对同伴说,“小姐以后就是世子夫人了,那可是诰命命妇!咱们府里,以后可就是京城里头一份儿的人家了!”

“可不是嘛!”另一个丫鬟接口道,“听说李世子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又是相爷独子,前程似锦!小姐真是好福气!这嫁过去,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啊!”

“谁说不是呢!以后咱们跟着小姐,也能沾光,说不定还能进京伺候呢!”

这些窃窃私语,如同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空气里,也扎在厅堂角落一个素白色的身影上。

柳眉静静地站在母亲的座椅后方,如同一个格格不入的影子。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细麻衣裙,只在领口和袖口用极淡的银线绣着几朵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莲花。她乌黑的发髻上没有任何珠翠,只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绾住。在这满厅的锦绣华服、珠光宝气之中,她的素白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孤寂,仿佛一株误入喧嚣花市的幽兰,独自散发着清冷的气息。

她的目光,落在那只被小心翼翼抬进来的紫檀木箱上。那沉重的木箱,那刺目的“李”字朱印,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父母身上散发出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能听到仆人们口中那“荣华富贵”、“诰命命妇”的艳羡之词。这些声音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喧嚣着,冲击着她试图维持的平静心湖。

她下意识地,将右手笼入宽大的袖中,指尖触碰到袖袋里那串温润的紫檀佛珠。她轻轻捻动着一颗珠子,圆润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抚。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沉重的木箱上移开,投向窗外。庭院里,几株晚开的牡丹开得正艳,硕大的花朵在风中摇曳,浓烈的香气几乎要凝固成实体。那艳丽的红色,在她眼中,却仿佛带着一种灼人的、令人窒息的意味。

“眉儿!眉儿!”柳夫人终于从巨大的喜悦中回过神,注意到身后的女儿,连忙拉过她的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与期待,“快过来,让娘好好看看!我的好女儿,你真是娘的福星!你瞧瞧,这婚事多好!李府世子,那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佳婿!以后你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尊贵无比!娘和你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有个好归宿,如今心愿得偿,娘真是……真是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了!”柳夫人的声音带着哽咽,紧紧握着柳眉的手,仿佛要将她所有的喜悦和期待都灌注进去。

柳眉的手被母亲握得有些发疼。她能感受到母亲掌心的温度,那是一种真实的、带着颤抖的激动。她看着母亲眼中闪烁的泪光,那是纯粹的、为人母的喜悦。这份喜悦如此真实,如此沉重,让她无法反驳,无法挣脱。她只能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轻声应道:“母亲,女儿知道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瞬间就被厅内巨大的喧嚣所吞没。柳夫人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并未察觉女儿声音里那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和沉重。她只当女儿是害羞,是待嫁女儿家应有的矜持。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柳夫人拍着她的手背,笑得合不拢嘴,“你呀,就是性子太静了些。以后到了李府,在公婆面前,在世子面前,也要学着活泼些,讨人喜欢才好。这荣华富贵,是靠自己的福气挣来的,也是靠自己的贤惠守住的!”

柳承志也接口道,语气带着长辈的郑重:“眉儿,这桩婚事,关乎你一生幸福,更关乎我柳家百年基业。李府非同小可,世子更是人中龙凤。你嫁过去,要谨守妇道,孝顺公婆,辅佐夫君。柳家的体面,李家的门楣,都系于你一身。切莫再像从前那样,终日里捧着那些佛经,不问世事。红尘俗世,才是你真正的道场。”他的话语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深切的期望。

柳眉的心,被父亲这番话刺得微微一痛。“红尘俗世,才是你真正的道场……”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套在了她的脖颈上。她抬起头,看向父亲。父亲的眼神里,是殷切的期盼,是家族的责任,是世俗成功的渴望。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想要告诉他,她的道场在青灯古佛旁,在经卷梵音里,在那片远离喧嚣的清净之地。然而,看着父亲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看着母亲脸上那心满意足的笑容,看着满厅仆役那艳羡敬畏的目光,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女儿……谨记父亲教诲。”

就在这时,柳福的声音再次在厅门外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恭敬:“老爷,夫人!李府管家到——!”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门口。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片刻。

一个身着靛蓝色团寿纹绸缎长衫、身形微胖、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在柳福的引导下,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了进来。他约莫四十多岁,脸上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恰到好处的笑容,眼神精明而锐利,目光扫过厅内众人,最后落在柳承志夫妇身上,微微躬身,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京城官场特有的腔调:“下官李府总管李贵,奉我家相爷和世子爷之命,前来贵府递送婚书,并代世子爷向柳老爷、柳夫人道喜!向柳小姐道贺!”

“李管家客气了!快请上坐!快请上坐!”柳承志夫妇连忙起身,脸上堆满了谦卑而激动的笑容,亲自迎上前去,将李贵让到客位首位。

李贵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坐下,自有丫鬟立刻奉上香茗。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柳老爷,柳夫人,我家世子爷对柳小姐的才名仰慕已久,此次能得柳小姐垂青,结为秦晋之好,实乃世子爷之幸,也是我李府之幸。相爷和夫人对此婚事也是极为满意,特命下官前来,正式递送婚书,并送上薄礼一份,聊表心意。”他示意了一下那只紫檀木箱。

“不敢当!不敢当!李府厚爱,我柳家感激不尽!”柳承志连连拱手,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管家远道而来,辛苦了!请用茶!”

李贵放下茶盏,目光转向一直安静站在王氏身后的柳眉,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评估,如同在打量一件即将入库的珍贵物品。柳眉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被无形的针扎着,下意识地微微侧过身,避开了他的视线。

李贵似乎并未在意,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对柳承志道:“柳老爷,夫人,婚书在此,还请过目。礼单也在箱中,烦请清点。”他挥了挥手,身后跟着的一个小厮立刻上前,恭敬地打开那只沉重的紫檀木箱。

箱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淡淡的、上好墨香和檀木混合的气息飘散出来。箱内最上层,静静地躺着一个同样由紫檀木制成、但更为小巧精致的拜匣。匣盖上,镶嵌着一块温润的和田白玉,玉上雕刻着“鸾凤和鸣”的图案,正中,同样盖着一个鲜红刺目的“李”字朱砂大印。

柳福小心翼翼地将拜匣捧起,双手呈到柳承志面前。柳承志的手,激动得有些发抖,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缓缓打开了拜匣。

一张洒金朱红纸笺静静地躺在里面。纸笺上,是端方遒劲的馆阁体小楷,墨色乌黑,一笔一划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郑重。内容无非是“李府世子李世杰,仰慕柳府千金柳眉才德,愿结秦晋之好,永缔百年之约”之类的套话。然而,在纸笺的落款处,那方鲜红欲滴的“李府之印”朱砂大印,却如同烙铁一般,瞬间灼痛了柳眉的眼睛。

那红色,如此刺目,如此浓烈,像一滩凝固的血,又像一朵盛放在地狱深处的曼珠沙华。它代表着一份契约,一份承诺,一份将她的未来、她的自由、她的信仰,都牢牢锁死的枷锁。她仿佛看到那朱砂印化作一张巨大的网,正从天而降,将她紧紧包裹,让她无处可逃。

“好!好!好字!好印!”柳承志看着婚书,激动得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都有些哽咽。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婚书,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转身对王氏道:“夫人,你瞧!这是李府的婚书!是李相爷和世子爷的亲笔认可!我柳家……我柳家从此不同了!”

柳夫人早已泪流满面,她接过柳承志递过来的婚书,双手颤抖着抚摸着那朱红的印记,泣不成声:“好……好……眉儿,我的好女儿,娘的心愿……终于了了……”

厅内再次爆发出压抑的、喜悦的抽泣声和赞叹声。仆人们纷纷躬身道贺,声音此起彼伏:“恭喜老爷!恭喜夫人!贺喜小姐!”

柳眉站在那片喜悦的海洋中心,却感到刺骨的寒冷。她看着父母手中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婚书,看着他们脸上那近乎痴迷的狂喜,听着满厅的恭维与艳羡,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唯有那朱砂印的红色,在她眼前无限放大,放大,最终化作一片血色的汪洋,将她彻底淹没。

她紧紧攥着袖中的佛珠,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凉的珠子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痛楚,这痛楚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她不能倒下,不能在这里失态。她必须承受,必须面对。这是她的命,是她生在这柳家,身为柳家嫡女的宿命。

“小姐,小姐……”一个轻柔而担忧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她的贴身侍女小桃。小桃看着小姐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心中焦急不已,却又不敢在众人面前表露,只能悄悄靠近,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呼唤着。

柳眉没有回应。她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穿透了这喧闹的厅堂,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里有青灯古佛,有梵音缭绕,有檀香袅袅,有她渴望的清净与解脱。然而,那世界此刻却如此遥远,隔着一道名为“婚约”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柳小姐,”李贵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施恩般的意味,将柳眉从恍惚中拉回现实,“我家世子爷还特意为小姐准备了一份小小的见面礼,不成敬意,还望小姐笑纳。”他再次示意那个小厮。

小厮从箱子深处,捧出一个锦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支通体莹润、毫无瑕疵的羊脂白玉簪。簪头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并蒂莲花,花瓣层层叠叠,细腻如生,花蕊处点缀着两粒小小的、却璀璨夺目的粉色珍珠。整支玉簪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华美的光晕,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珍品。

“这是……”王氏看到玉簪,惊喜地捂住了嘴。

“回夫人,此簪名为‘并蒂莲心’,取‘永结同心,莲开并蒂’之意。世子爷说,柳小姐清雅如莲,此簪正配小姐气质。”李贵笑眯眯地解释道,目光却再次落在柳眉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和了然。

柳眉的目光落在那支玉簪上。并蒂莲……永结同心……多么美好的寓意,多么沉重的枷锁。那温润的玉质,那精美的雕工,在她眼中,却只感到一种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华贵。它像一根无形的绳索,要将她牢牢捆绑在“李世杰夫人”这个身份上,捆绑在这红尘俗世的牢笼里。

她没有伸手去接。她的身体僵硬着,仿佛那锦盒里装的不是玉簪,而是毒蛇。

柳夫人见状,连忙推了推她,带着嗔怪和催促:“眉儿,快!还不快谢过李管家,谢过世子爷的厚赐!世子爷有心了!”

柳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在母亲期待的目光和满厅注视的压力下,她终于缓缓地、极其不情愿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重的锦盒。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锦缎盒面,一股寒意瞬间顺着指尖窜遍全身。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有屈辱,有抗拒,有无奈,也有一丝深不见底的悲凉。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颤抖:“谢……谢世子爷厚赐。谢李管家。”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在喧嚣的厅堂里,几乎无人听见。只有离她最近的青儿,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声音里压抑的哽咽和破碎。

李贵似乎很满意柳眉的“顺从”,脸上笑容更盛:“柳小姐客气了。世子爷还说了,待吉日选定,自当备齐六礼,隆重迎娶。届时,还望柳老爷、夫人多多包涵。”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婚书和礼单在此,下官职责已尽,便不多打扰了。告辞!”

“李管家慢走!管家辛苦!”柳承志夫妇连忙起身,亲自将李贵送到厅门外,又是一番谦恭的客套和挽留,直到看着李贵的轿子消失在街角,才带着一脸的志得意满回到厅内。

厅内的气氛,在李贵离开后,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更加热烈。仆人们更加卖力地恭维着,柳承志夫妇则迫不及待地打开礼单,逐项清点着李府送来的聘礼——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玩字画……每一项都价值不菲,每一项都彰显着李府的财势和对这桩婚事的重视。

“天哪!赤金镯子十对!东珠一斛!”

“还有这江南织造局进贡的云锦,整整二十匹!”

“瞧瞧这前朝的古画!这可是无价之宝啊!”

惊叹声、赞美声、议论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柳府上下,彻底沉浸在这场由一纸婚书带来的巨大喜悦和未来荣华的憧憬之中。

柳眉默默地退出了这片喧嚣的中心。她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狂喜的人群,穿过那堆满了象征富贵与束缚的聘礼,一步步走向厅门。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离开,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耀眼的聘礼清单所吸引。

她走出正厅,午后的阳光刺眼地照下来,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庭院里,牡丹依旧开得热烈,那浓烈的香气此刻只让她感到一阵阵反胃。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她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没有回自己的小院,而是下意识地,朝着府邸最深处、最安静的地方走去——柳老夫人的颐年堂。

她需要那份宁静,需要那份理解,需要那份在狂风暴雨中能让她稍作喘息的港湾。

颐年堂前,荷塘里残荷败叶,在风中发出萧瑟的声响。堂内,光线依旧昏暗,药香与檀香交织,沉静而安神。柳老夫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窗前的圈椅上,而是靠在窗边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躺椅上,似乎在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她缓缓睁开眼,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落在柳眉苍白的脸上。

柳眉走进来,将手中那个沉重的锦盒(里面装着那支“并蒂莲心”玉簪)轻轻放在旁边的案几上。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老夫人身边,缓缓跪坐下来,将头轻轻靠在老夫人膝上,像一只受伤后寻求庇护的小兽。

老夫人没有问,也没有看那锦盒。她只是伸出枯瘦却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柳眉乌黑的发顶,一下,又一下,动作缓慢而慈爱。她的掌心带着岁月的粗糙和药材的微苦气息,却奇异地抚平了柳眉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堂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残荷的沙沙声,和远处正厅隐隐传来的、被风送来的、断断续续的欢声笑语。那笑声,如同魔咒,穿透了厚重的墙壁,刺入这方小小的宁静天地。

良久,柳老夫人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苍老,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和无奈:“孩子,热闹是他们的。你……且守住自己的心吧。”

柳眉的身体猛地一颤,积压了一天的委屈、恐惧、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堤坝。她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老夫人的腿,将脸埋在老夫人的衣襟里,无声地痛哭起来。滚烫的泪水浸湿了老夫人身上素净的衣衫,也浸透了她那颗在红尘枷锁下苦苦挣扎、渴望解脱的心。

窗外,暮色渐浓,将柳府的亭台楼阁染上一层沉重的铅灰色。正厅的灯火更加明亮,欢声笑语更加喧嚣,庆祝着一场即将到来的、被所有人视为无上荣耀的联姻。而在这府邸最深的角落,在弥漫着药香与檀香的静谧空间里,一个年轻女子的灵魂,正在无声地哭泣,正在那名为“待嫁”的华丽牢笼中,感受着窒息般的痛苦。

那支象征着“永结同心”的玉簪,静静地躺在案几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冰冷而华美的光泽,像一个无声的嘲讽,见证着这场盛大狂欢背后,一个灵魂的孤独与挣扎。婚书上的朱砂印,如同一个血色的烙印,已经深深地烙在了柳眉的命运之上,将她推向了那场她既抗拒又无法逃避的、名为“十里桃花”的待嫁年华。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