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暮春的晨光,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澄澈,穿透柳府雕花的窗棂,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然而这份宁静,却被一阵刻意压低的、却难掩兴奋的喧哗打破。前厅的方向,隐约传来父亲柳承志刻意拔高的、带着谄媚的笑声,母亲柳夫人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赞叹,还有下人们压抑不住的惊叹与议论。这声音像无数细小的针,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刺入柳眉静坐的禅房。

她端坐在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心,手中捻动的那串紫檀佛珠,依旧保持着平稳的节奏。檀香袅袅,是她昨夜亲手点燃的普通檀香,气息清冽,带着山野的质朴。然而,前厅那股子异样的、浓烈得化不开的香气,却霸道地穿透了这清冽,丝丝缕缕地侵入她的鼻息。

那是一种她从未闻过的香。沉郁,醇厚,带着一种仿佛来自亘古深山的幽远气息,又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神微颤的甘甜。它不像寻常香料的浮华,却有着一种沉甸甸的、直抵人心的力量。柳眉的指尖在佛珠上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转动。她认得这气息——那是传说中的奇楠沉香,价比黄金,万金难求。李世杰,终究还是来了。

“小姐,李公子……李公子又派人送东西来了。”贴身侍女小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犹豫和不安。她知道小姐的心意,也明白这些“礼物”只会徒增烦恼。

柳眉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澄澈,不见波澜,只有一丝淡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知道了。让母亲收着便是。”她的声音清冷,如同山涧的泉水。

“可是……夫人说,这次的东西……太贵重了,非得小姐亲自去前厅过目,收下才算礼数周全……”小桃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为难。

柳眉沉默了片刻。佛珠在她指间流转,发出细微的、规律的摩擦声。她知道,这“礼数周全”背后,是父亲对这桩婚事近乎急切的推动,是母亲对“光耀门楣”的执念,更是李世杰那势在必得的宣告。拒绝,只会引来更大的喧嚣和更沉重的压力。她深吸一口气,那股奇楠沉香的气息似乎更浓了,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走吧。”她站起身,素白的衣裙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晕,如同初绽的莲花。她没有刻意打扮,只将长发松松地挽成一个简单的髻,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这份素净,与前厅那即将到来的、象征着极致富贵与浓烈情意的“礼物”,形成了无声的对抗。

前厅早已被布置得焕然一新。紫檀木的案几擦得锃亮,上面铺着绣金线的锦缎。柳承志和柳夫人站在厅堂中央,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夸张的喜悦和自豪。在他们面前,站着一位身着锦袍、气度不凡的中年管事,正是李府的总管李贵。他身后,跟着四个膀大腰圆的仆役,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覆盖着猩红绒布的巨大托盘。

“眉儿,快过来!”柳夫人一看见女儿,立刻招手,声音里满是掩饰不住的兴奋,“看看,李公子这份心意,真是……真是让人感动啊!”

柳眉缓步上前,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猩红的绒布,最后落在李贵谦卑而恭敬的脸上。

“柳小姐安好。”李贵深深一揖,态度恭谨,“我家公子特命小人前来,送上一点薄礼,聊表心意。公子说,知小姐雅好清修,特意寻来此物,愿能伴小姐晨昏,涤荡尘心。”他说话间,向身后使了个眼色。

一个仆役上前,猛地掀开了那猩红的绒布。

刹那间,整个前厅仿佛被一种奇异的光芒笼罩。托盘上,静静躺着一块通体乌黑、油润如玉的沉香木。它并非寻常的块状,而是被精心雕琢成了一座玲珑剔透的“须弥山”形状。山峦起伏,峰峦叠嶂,细节处甚至可见松柏掩映、溪流潺潺。最令人惊叹的是,这整座“须弥山”沉香,在晨光下竟隐隐透出一种温润内敛的金色光晕,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淌。那股子沉郁、醇厚、带着神秘甘甜的奇楠香气,正是由此物散发出来,瞬间充盈了整个厅堂,浓得化不开,带着一种令人心神摇曳的霸道。

“天哪!这……这是奇楠沉香!”柳承志失声惊呼,眼睛瞪得溜圆,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虽是承志,见多识广,但如此品相、如此造型的奇楠沉香,也只在皇家贡品的记载中见过。这价值,简直无法估量!

柳夫人更是激动得捂住了嘴,眼中闪烁着狂喜的光芒:“好!好!李公子真是……真是用心良苦啊!眉儿,你看,这‘须弥山’,多好的寓意!佛法无边,稳固如山!李公子这是……这是在向你表明心迹啊!”

李贵脸上堆满谦逊的笑容:“公子一片痴心,只盼能合小姐心意。此香名为‘须弥静界’,乃我家公子重金求购,又请了京城最有名的巧匠,耗时三月雕琢而成。其香清心宁神,最宜静坐参禅。公子还特意吩咐,此香无需点燃,只需置于静室,其天然香气便能萦绕不散,助人入定。”

柳眉的目光落在那座“须弥静界”上。她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件稀世珍宝。无论是材质的珍稀、雕工的精湛,还是那份蕴含其中的、对佛法的“敬意”,都堪称极致。李世杰,他确实花了心思,用了力气。他以为,用这世间最珍贵的、与佛法相关的宝物,就能叩开她的心门?就能让她明白他的“诚意”?

然而,在柳眉眼中,这座价值连城的“须弥山”,却像一个华丽的囚笼。那浓得化不开的香气,不再是清心宁神的梵音,而成了束缚她心灵的枷锁。它越是珍贵,越是体现着赠予者的权势和执着,就越是让她感到窒息。佛法讲求的是放下,是解脱,是内心的澄明。而这座“须弥山”,却将世俗的富贵、浓烈的情欲、沉重的期望,以一种近乎神圣的方式,强加于她。它不是通往菩提的阶梯,而是红尘深处最诱人、也最危险的陷阱。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油润的沉香表面。触感温润如玉,香气更加浓烈地钻入鼻端。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李公子费心了。”柳眉收回手,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此物确实珍贵非凡。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父母,又落回那座“须弥山”上,缓缓道:“佛家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真正的清净,不在外物,而在自心。一炷寻常檀香,若心净,亦能见如来;一座须弥宝山,若心染,反成障道之缘。此物太过贵重,太过……引人注目。置于我那小小的禅房,只怕是喧宾夺主,扰了清净,也辜负了李公子一番‘清心’的美意。”

她的话说得委婉,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没有直接拒绝,却从佛理的层面,彻底否定了这件“礼物”对于她修行的意义。她将这份沉重的“心意”,轻描淡写地定义为“扰了清净”的“障道之缘”。

柳承志和柳夫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柳承志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和焦虑:“眉儿!你这是什么话!李公子一番美意,难得他如此用心体谅你的喜好!这‘须弥静界’,是宝物,更是心意!岂能说扰了清净?你……”

“父亲,”柳眉打断了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清冷的坚定,“女儿并非不识好歹。只是女儿所求的清净,是心无挂碍,是外缘不扰。这香虽好,却非女儿所需。女儿素来习惯寻常檀香,清简质朴,更能安神。这‘须弥静界’,还是请母亲妥善收起吧。它价值连城,当供奉于高堂,或置于父亲的书房,方显其尊贵,也不负李公子厚赠。”

她巧妙地将“贵重”与“清修”对立起来,将这礼物从她的个人空间推开,推向了家族的公共领域。这既是拒绝,也是一种保全——保全了李家的颜面,也暂时堵住了父母的责难。

柳夫人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却被柳承志一个眼神制止了。他看着女儿平静却透着疏离的脸,又看看那座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须弥山”,心中五味杂陈。他深知女儿的执拗,更明白此刻强行逼迫只会适得其反。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对李贵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李总管,多谢李公子厚爱。此物……确实太过贵重,小女……她素来喜静,怕是……怕是消受不起。还是……还是先请夫人收起来吧,改日……改日再让眉儿亲自登门道谢。”

李贵是个老江湖,如何听不出柳眉话里的深意和柳承志言辞间的无奈?他心中暗暗咂舌,却也无可奈何。这位柳小姐,果然如公子所言,清冷如冰,佛心坚定,绝非寻常女子能以富贵打动。他连忙躬身:“是小的考虑不周,惊扰了小姐。既然小姐有此雅好,小的回去一定禀明公子。这‘须弥静界’,便先请夫人代为保管,待小姐……何时欢喜了,再请出来不迟。”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台阶下,也留下了日后再送的余地。

“须弥静界”被重新盖上猩红绒布,在仆役小心翼翼的抬送下,送入了柳府内库。那股浓烈奇特的香气,终于缓缓从前厅散去,只留下淡淡的余韵,和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抑感。

柳眉没有再看父母一眼,微微福了福身,转身便向自己的小院走去。她的背影依旧挺直,素白的衣裙在晨光中飘动,却显得有些单薄。小桃默默跟上,看着小姐微微紧绷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担忧。

然而,柳眉的清净并未持续多久。

仅仅三日之后,李府的礼物再次登门。这一次,不再是那惊世骇俗的奇楠沉香,却同样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

依旧是李贵亲自前来,脸上带着更加谦卑的笑容。他身后,两个仆役抬着一个同样覆盖着锦缎的紫檀木匣。这一次,柳眉没有再被叫去前厅。礼物被直接送到了她的小院门口。

“柳小姐,”李贵恭敬地站在院外,隔着门扉朗声道,“公子知小姐潜心佛法,苦寻善本不得。近日偶得机缘,购得一套前朝皇家抄本《金刚经》,字字珠玑,墨宝如新,堪称佛门至宝。公子不敢私藏,特命小人送来,愿能助小姐参悟佛法,早证菩提。此乃无价之宝,还望小姐笑纳。”

皇家抄本《金刚经》!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小院内外炸响。连匆匆赶来的柳承志和柳夫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皇家抄本!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它可能出自历代帝王御笔,或者是由最顶尖的御用抄经生所书,其价值,远非金钱可以衡量!它承载的,是皇家的尊贵,是佛法的正统,更是无与伦比的收藏价值和文化意义!

“这……这……”柳夫人激动得语无伦次,看着女儿,“眉儿!这可是皇家抄本啊!李公子……李公子他……他这是把心都掏给你了!这样的宝贝,他……他竟然舍得送给你!你……你快收下!快收下啊!”

柳承志也激动得满脸通红,连连点头:“对对对!此等宝物,千载难逢!李公子这份心意,真是……真是感天动地!眉儿,你若再推拒,便是……便是辜负了人家一片赤诚,也……也显得我们柳家太不知好歹了!”

小桃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看着小姐依旧平静如水的侧脸,急得直跺脚。

柳眉站在院中,看着那紫檀木匣。她没有立刻让人打开,只是静静地站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在她素白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腕间的佛珠,动作比平日里慢了许多。

皇家抄本《金刚经》……李世杰,他真是……用心良苦到了极点。他不再送世俗的珍宝,而是送来了她最珍视的佛法经典。而且,是皇家抄本!这几乎是对她信仰的最高“致敬”,也是一种最彻底的“投其所好”。他以为,用这佛法至宝,就能真正走进她的世界?就能让她感受到他的“理解”和“支持”?

然而,在柳眉心中,这份“厚礼”带来的,却比那座“须弥山”更深的沉重和荒谬。

佛法讲求的是“依法不依人”,是“借假修真”。经典是渡河的舟筏,是指月的指头,目的是让人悟得自性,而非执着于舟筏本身,更非执着于指头的材质和来历。皇家抄本?这四个字本身,就沾染了最浓重的世俗气息——权势、尊贵、稀有、价值……这些恰恰是佛法要让人勘破的“相”。将一部承载着无上智慧的佛经,用“皇家抄本”这样的标签来包装,用“无价之宝”的价值来衡量,这本身就是对佛法精神的极大误解和亵渎!

它不再是引导她走向解脱的明灯,而成了一个更华丽、更沉重、更难以摆脱的世俗标签。它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与李家的“恩情”、与世俗的“价值”紧紧捆绑在一起。接受它,就等于承认了这份建立在物质和权势基础上的“理解”,就等于将自己的信仰,置于了世俗评判的天平之上。

这比送沉香更让她感到窒息。沉香是外物,尚可推开。而这皇家抄本,却打着“佛法”的旗号,带着“至宝”的光环,直指她内心最珍视、最不容亵渎的领域。这是一种更隐蔽、更强大的入侵。

她缓缓走到院门口,看着李贵和激动万分的父母,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李总管,请回吧。”

“小姐?”李贵一愣。

“此物,”柳眉的目光落在那紫檀木匣上,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丝锐利的寒芒,“太过贵重,也太过……引人瞩目。佛经者,乃渡人之筏,非炫耀之资。皇家抄本,自有其供奉之所,当藏于深宫大内,或供奉于名刹古寺,方显其庄严,不负其来历。置于我这方寸小院,只怕是明珠暗投,也……也辱没了佛经的清净。”

她再次将“贵重”与“清净”对立,但这一次,矛头直指“皇家抄本”本身所代表的世俗价值。她明确地指出,这份“至宝”不属于她这样的清修之地,它应该回到它所属的、充满世俗光环的地方去。

“小姐!这……”李贵还想再劝。

“父亲,母亲,”柳眉转向父母,语气不容置疑,“女儿修的是心,念的是法。一部寻常刻本《金刚经》,若能字字入心,便是无上法宝。这皇家抄本,女儿……实不敢当,也受之有愧。请李总管务必带回,转告李公子,他的心意,女儿心领了。但此物,女儿断不能收。否则,便是女儿贪恋珍宝,执着名相,违背了佛祖教诲,也辜负了李公子一片‘助我修行’的苦心。”

她将“不敢当”、“受之有愧”、“违背佛祖教诲”、“辜负苦心”这些大帽子一一扣下,逻辑严密,态度坚决,堵死了所有劝说和转圜的余地。她甚至将拒绝包装成“为李公子着想”,怕他“助我修行”的苦心变成“助我贪恋”的罪过。

柳承志和柳夫人彻底傻眼了。他们看着女儿平静却透着金石般坚定的脸,再看看那紫檀木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他们从未想过,连皇家抄本这样的至宝,女儿都能如此轻易地、如此“理直气壮”地拒绝!这哪里是清修?这简直是……简直是油盐不进,不识抬举!

“你……你……”柳承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女儿,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他精心谋划的“天作之合”,在女儿面前,竟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

柳夫人则直接红了眼眶,带着哭腔:“眉儿啊……你……你到底要怎么样?李公子对你一片痴心,送什么都不要……你……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吗?你……你这是要毁了柳家啊!”

柳眉看着母亲含泪的双眼,看着父亲气得发白的脸,心中掠过一丝尖锐的痛楚。她知道自己的坚持伤害了他们,但她更知道,一旦退让,她将彻底失去自我,沦为家族利益的祭品,沦为李世杰情执的附庸。那比死更可怕。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父母,对着李贵,缓缓地、郑重地福了下去。

“女儿不孝,让父母忧心了。但女儿心意已决,万难更改。请父亲母亲,成全女儿这份……向佛之心吧。”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进小院,轻轻关上了院门。

门扉隔绝了父母愤怒的指责、李贵无奈的叹息,也隔绝了那紫檀木匣所代表的、世俗的喧嚣与诱惑。

院内,只剩下她一个人。阳光依旧明媚,桃花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进来。她走到廊下,拿起那本被翻得有些陈旧的、最普通的刻本《金刚经》,缓缓翻开。纸张粗糙,墨迹普通,却散发着淡淡的、属于纸张和墨水的质朴气息。

她坐在廊下的竹椅上,目光落在经文上:“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粗糙的纸页,捻动佛珠的动作恢复了平稳。那股来自皇家抄本的、无形的压力,似乎被这扇门隔绝在外,又似乎并未完全消散,依旧在她心头萦绕不去。

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李世杰的“诚意”,会像这暮春的桃花雨,一场接一场,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沉重。沉香、佛经……他还会拿出什么?她又能坚持多久?

她抬起头,望向院墙外那片被柳府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天空湛蓝,高远,无边无际。那里面,似乎有她向往的清净世界。

然而,此刻,她的世界,却被这无形的“沉香劫”紧紧缠绕。那浓烈的香气,那华美的经卷,如同无形的丝线,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收紧。

话说,李管家躬身捧着经匣退至门边,却在回廊转角遇见匆匆赶来的柳夫人。夫人瞥见经匣,低声斥道:“糊涂!小姐性子清高,你当真捧着御赐之物硬塞?”说着劈手夺过经匣,转身朝柳眉闺房走去,“她不收,我替她收着。皇家恩典,岂容推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