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塘村的老槐树该有两百岁了。

树干得四个后生手拉手才能合抱,枝桠像老龙的筋骨盘虬到云里去,初夏开的槐花能把半个村子都浸在甜香里。可没人敢在槐树下多待——不是怕树神,是怕树上那东西。

最早发现异常的是打更的王老汉。二十年前的一个仲夏夜,他提着马灯绕村巡逻,路过老槐树下时,忽见树腰那片最粗的枝桠间,隐约有团黑影在晃。马灯的光透过槐叶洒过去,只照见一片深褐色的皮毛,像块被雨水泡烂的旧毡子。王老汉揉了揉眼,以为是风刮得枝桠动,嘴里骂了句“老眼昏花”,提着灯匆匆走了。

第二天清晨,去河边挑水的李家媳妇抬头擦汗,猛地“啊”一声摔了水桶。全村人赶过来时,都看见了那让他们记了半辈子的景象:老槐树第三层枝桠间,不知何时搭了个简陋的平台,几根粗麻绳捆着些破木板,上面竟有个能遮雨的小木屋——更吓人的是,木屋前的木板上,瘫着个比水牛还壮的怪物。

那怪物蜷在木板上,浑身盖着乱糟糟的褐毛,毛丛里露着两只铜铃大的眼睛,瞳仁是深绿色的,像浸在水里的翡翠。脸是扁平的,鼻子塌得快要看不见,嘴唇厚得往下耷拉,露出两颗泛着黄的獠牙。最怪的是它的手,五个指头又粗又长,指甲黑得发亮,看着能轻易刨开石头。

村民们举着锄头镰刀往后退,谁也不敢先说话。倒是村里最胆大的猎户张山,攥着猎枪往前挪了两步,喊了句:“你是啥东西?咋爬到树上去了?”

怪物没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像是没听见。

往后的日子,村民们渐渐摸透了这怪物的性子。它从不下来,也不见它吃东西喝水,白天就蜷在平台上晒太阳,晚上缩在小木屋里,连个响都没有。有人好奇,偷偷往树上扔过馒头、红薯,它看都不看,那些吃食最后要么被鸟啄了,要么顺着树枝滑下来,在地上摔得稀烂。

可怪就怪在,自从这怪物来了,青塘村的日子竟顺了起来。

以前隔三差五就闹的蝗灾,不知怎的没了影;每年梅雨季节总淹庄稼的河水,也乖乖待在河道里;就连村里的牛犊、猪仔,存活率都高了不少。虽说日子还是紧巴巴的,可每年秋收时,粮囤总能比往年多冒个尖。

村民们渐渐不那么怕它了。有人路过槐树下时,会停下来瞅两眼,它也偶尔会抬眼看看底下的人,那深绿色的瞳仁里,竟没了初见时的凶气,反倒透着点茫然。

张山还是不放心,有次拿着砍柴刀敲了敲槐树的树干,“咚咚”的响。树上传来一声低低的“嗤”,像是冷笑。张山吓得手一哆嗦,砍柴刀掉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头看时,那怪物还在平台上蜷着,没追下来,也没再出声。

日子久了,村民们连“怪物”两个字都懒得提了,只叫它“槐下客”。孩子们会围着槐树跑,仰头喊“树上的,下来玩啊”,它也只是眨眨眼,一动不动。只有村里的老支书偶尔会对着槐树念叨:“你要是个善茬,就多护着点咱村;要是个恶的,也别连累大伙。”

没人知道,这槐下客心里藏着个秘密。它不是不饿,只是它吃的东西,青塘村没有。它也不是不下来,只是它怕——怕自己这副模样,会吓着当年救过它的人。